薛开潮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生不逢时,在这种时候成为有史以来最强的令主未必是什么好事。他的位置要求他去维护这套制度,可是上到皇帝下至群臣都腐烂透了,虚弱无力,而薛李两家也逐渐露出颓势,就像是被慢慢阴干,已经没有多少生命力。
他年少继位本来就是薛鹭痛失爱侣后避世的结果,不能算自愿。不过也是早就定好的命运,薛开潮并未抵抗过。正因从一开始就注定来到今天这个位置,他也从没有想过自己愿不愿意。
他愿意吗?
薛开潮见到薛夜来后才想到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他想知道薛夜来的答案。
薛夜来大约是看出他这种困惑,以爱护晚辈的心情将他扔进这样一个幻境。照她所说,找到真实才能出去,而舒君一定就在这里的某处。可如今在薛开潮看来这里只有无垠金线织就的罗网,他虽然看得到边界,猜测那是石块建筑的城墙,可是除此之外他几乎看不到现实,只能看到本质。
双眼破碎成千万片,所以看到的东西也支离破碎,严重失真,即使能够判断形状,他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薛开潮试图让自己这些破碎的意识下沉。他思考的方式也已经完全转化,陌生得几乎不像是自己,七零八落的碎片仿佛下雪般落在地面上,覆盖在建筑上,他忽然有了触觉,能够摸出鳞片般排列整齐的瓦片,略有缺损的青石砖。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幽泉使用灵体探听消息的感觉,或许和他这时候很相似?
他的意识贴地游走,迅捷而敏锐,几乎是在察觉这种方式可行的时候就自发分散开来成为薄薄的一层,篦子一般将整个环境从头梳理。
石板路尽头碎片跌进桥下,水流潺潺,又凉又透明。薛开潮一愣,所有碎片都好似被风吹拂的树叶般簌簌颤抖。他继续向前流淌,忽然之间接触到了活物。
热的,带着阳光香气的,蹦蹦跳跳万分活跃的,一股脑冲进来,彻底打散了他的意识,只剩下本能。
一只瘦瘦小小的爪子握住他的一部分,就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的躯体又重新出现,这只小爪子探进胸膛捏住了他的心。
薛开潮下意识拉开这只小爪子,顺着去摸索这只小豆丁。
不是。
他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忘了要寻找什么。意识碎片那么多,他感受到的东西更是成百倍千倍增长,进来前的记忆迅速褪色消失,他只知道自己要找到某个东西,却忘了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找他。
涌进来的小豆丁挤挤挨挨,毛绒绒,热乎乎,有成百上千只,挤在他身边跳来跳去,挨个蹭蹭他,摸摸他,甚至跳起来爬到他肩上。
这感觉如此陌生,但却舒适,薛开潮被缠得几乎无法前进,甚至收拢不起自己的意识。就在此时此刻,那只细瘦的小爪子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臂。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薛开潮下意识低头去看,伸手抚摸。
他看见这座小小水乡一角,白墙黛瓦,流水潺潺,一个孩子背对着他一跳一跳的走远,然后他忽然醒来。
场景变成一片平原,到处都开满了猩红的花,草芽湿润,他坐在花丛里,大腿上枕着毫无知觉的舒君。年轻人受了伤,额头发际有凝固的血迹,衣裳也又脏又破,皓霜刀端端正正插在刀鞘里挂在腰间,双手蜷在一起,睡容安静却不安宁,甚至还微微蹙着眉。
薛开潮头晕目眩,喘息片刻才止住眩晕,四下打量。
远处是滔滔河水,还有一道长而窄的木桥。对岸有隐隐绰绰建筑的影子在白色雾气里露出一个飞檐翘角。
薛开潮默默收回目光,回头看,果然发现身后才是一扇门。
他那一阵一意前行其实就悄无声息的穿越了地狱门,只是自己毫无感觉,而薛夜来的幻术又太高深而已。之后什么他的记忆,什么金色罗网织就的城池,其实都是在这里做的一个梦。
地狱之门只是个说法,具象化后也不像门,只是一片漆黑之中泄露几丝金光,人间就在那道光后面。
薛开潮握住舒君的手,试图站起身。
薛夜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仍旧只是幻影:“这就要走了?”
她这回过来大概也很吃力,倘若用了那龙血大概有一阵子不能分神,如果还没有用那就是这次不打算出去了,才勉强自己。薛开潮讶异于她似乎真的放弃了这一次出去的机会,默然片刻却什么都没问,很客气地说:“多谢。”
薛夜来微微挑眉,伸出一只手试图拉他起来,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实体做不到这件事,哑然失笑,摇着头挥一挥袖子,用一阵柔和的清风把薛开潮托了起来。
“去吧,待你出去了我就关门。”薛夜来指了指那道金光的方向。
薛开潮抱起舒君,静静看着这张脸,并不急着出去,而是先问:“最后我看见的那是什么?是谁?”
薛夜来恍若未闻,不答话。
薛开潮也并不气馁,径直说出自己的猜测:“你已经如此虚弱,甚至都不能靠自己回到人间,也不能移动身体,未必还有力量能够造梦吧?就像是你见我的时候用的场景是我的记忆……刚才我进入的也并不是你的幻境,而是他的梦?”
这个他自然是舒君。
薛夜来微微一笑,后退一步,面容倏然模糊,声音倒是清清楚楚,就响在他耳边:“说了是送你的一个机会,找到真实走出迷宫就可以回到现实,你的宝贝也一样。”
薛开潮下意识追问:“那你呢?”
薛夜来似乎在笑:“地狱之门其实并无实体,生长扎根在人心里,这扇门已经被开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的机会比你的多,再会吧,小麒麟。”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薛开潮不能再追,又发现身后金光已经越来越黯淡,可见这道门也是有时限的。他不得已只好选择立刻离开,抱着舒君自那道金光中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