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想关窗,大僧侣赶紧拦住,赔笑:“别生气嘛!这样,你跟我出去玩,然后我给你看我的脸好不好?”
谭音一点儿都不相信:“假脸么?”
“绝对的真脸!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他一本正经。
谭音微叹一声:“让开。”
大僧侣从善如流钻回车里,下一刻她便翩若蝴蝶般飘了进来。车里十分宽敞,除了可供人休憩的软垫蒲团,甚至还摆了一张檀木小几,几上一尊琉璃缸,缸里满满的全是葡萄,有青有紫,大僧侣津津有味地挑了最大最圆的葡萄丢嘴里吃。
一大早吃葡萄?谭音突然想起狐狸都爱吃葡萄的那个传说,心中不由莞尔,对他的厌恶之情也淡了几分。
大僧侣见她眼神老往葡萄那边瞟,他小气的很,急忙声明:“这是大僧侣殿下的早饭。”
谭音未置可否,她姿态娴雅地坐在软垫上,揭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外面变幻的风景。袖子突然被人轻轻一拉,刚回头就见两只被包在油纸里的金黄麻团被送到鼻子前面。
大僧侣捧着热气腾腾的麻团看着她:“这个是你的。”
谭音不客气接过来,忽然朝他微微一笑:“谢谢。”
大僧侣被她笑得心肝儿都颤了两下似的,陶醉地抚掌低语:“小姬姐姐,女孩子应当常常笑,你笑起来才好看。”
谭音还是未置可否,她轻轻咬了一口麻团,淡道:“没人看过你的脸,难道也没人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明显有一瞬的意外:“你想知道我名字?”
谭音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又点点头:“我只是略好奇。”
好奇为什么他要把自己藏得那么严密,长相不知,姓名不知,虽然不是很明白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是怎样神秘的身份,但看他的模样,明显不是需要把一切都藏起来的身份,为什么要弄那么神秘?
大僧侣捏着一颗葡萄把玩,他的手指生得很长,指节分明,指劲却极巧,青色的葡萄在指尖滴溜溜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他笑容满面,眼神明亮,声音却一反常态的低柔:“小姬姐姐,据说女人对一个男人感到好奇的时候,就是产生好感的时候,你挺喜欢我吧?”
谭音咬着麻团抬头看他,他明显洋洋得意,满面桃花泛滥,葡萄从右手颠到左手,再从左手飞回右手,玩得不亦乐乎。
“你觉得呢?”她冷淡地反问。
“哎呀哎呀,”大僧侣捂着脸,十分娇羞,“人家好高兴好惊喜好羞涩……”
和这个人相处交流,一定要培养视若无睹的淡定精神,对他的所有异常行为都要装作看不见,否则就会像棠华一样失去理智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可就算小姬姐姐喜欢我,我也不能把名字告诉你。”大僧侣叹了一声,朝她眨眨眼,“我的名字也是无价之宝。”
谭音深深吸一口气,下巴朝琉璃缸里的葡萄一点:“如果你再不安静,那里面的葡萄你不要再想吃一颗。”
他把琉璃缸圈在胳膊里,果然闭嘴了,闭得不能再闭,直到车落地也没再说过话。
极乐鸟拉车比寻常灵兽快上数倍,还未午时便已到了千里之外。谭音见外面渐渐有了人烟,不再是延绵万里的山林,情不自禁便盯着外面看的出神。
她只活了十七年,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姬家祖屋方圆百里的地方,后来……后来更是没有涉足凡间半步,外面的一切对她来说仍是新鲜的。
眼看车窗外风景暗换,先是只有几座小农舍的村庄,炊烟笔直升起,像白色的烟雾做的龙,后来便是小小的村镇,卖彩色小风车的老人手里那么多风车,像花一样五彩斑斓,一晃而过。最后来到一座巨大繁荣的城池,极乐鸟飞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低,街角有玩杂耍的,好几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一个接一个翻跟头,锣鼓声乒乒乓乓响声震天;街口的赌场门口围了好多人,吵吵闹闹,大概是哪个赌鬼输光了本钱被人打出来;对面有卖油煎豆腐,青烟夹着烟火气被风吹散开。
谭音看得目不转睛,这是她从未去过的城镇,房屋的风格、颜色,甚至人们的穿着打扮都与她以前熟知的一切截然不同,她觉得又有趣,又新奇。
车停了,周围所有人都敬畏地避开,虽说如今人妖仙混杂,但动用极乐鸟拉车还这么气派的实在罕见,指不定是哪位山上的大仙,不可得罪。
大僧侣看了看谭音,她还盯着外面,街对面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卖陶罐的店铺,她都能津津有味看这么久,有那么新奇?他平日出门办事,甚少这么大排场,外面龙蛇混杂,出风头是给自己找麻烦,他今日见谭音看得开心,便故意将车驶进城镇,她居然半点没发现不妥,他不由沉吟。
“我们找个客栈住吧。”他终于开口说话,一开口就相当不正经,“人家一直期待可以和美女姐姐来一场同住客栈一间房的机遇,小姬姐姐,我们今晚要不要秉烛夜谈呀?”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刷新不了评论,我晕。昨天焱尘轩同学给我做了封面!很好看的样子,非常感谢她,终于有封面了有木有!
☆、6
第五章
谭音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镇静地回望大僧侣,反问:“谈你为什么有那么多张脸的事么?还是谈谈你的真容?”
他又瘪了下去,喃喃:“这个……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年轻姑娘须得矜持点。”
谭音没注意他嘀咕什么,她本是抱着对他换脸的好奇心上车的,可现在她对他的脸一点兴趣都没了,这新奇又繁荣的城镇将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她跳下车,左右打量,只觉满目琳琅,竟不知从哪里开始看起好。
迎面走来一个摇着拨浪鼓的小贩,身后背着半人高的木箱,上面插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小风车和小玩意,一路走一路叫卖,谭音的目光瞬间又被吸引过去,不由自主走上前,拿起他挂在木箱上用珠串打的小鲤鱼仔细端详,舍不得放手。
“……你喜欢?”大僧侣神色怪异,这珠串鲤鱼做工既不精美,也不别致,随处可见,到底怎么入了她的法眼?
谭音一门心思玩赏那些珠串小玩意,压根没注意他说什么。在她活着的那个时期,凡间还没有那么繁华,更不用说这些有趣的小玩意了,纵然姬家工艺绝顶,却没人会做这些东西。她见一个红色珠串打的小狐狸活灵活现十分可爱,忍不住放在手里摩挲。
小贩见她喜欢,便笑道:“这都是手工做的小玩意,没几个钱,姑娘喜欢,买一个我再送你一个。”
谭音果然十分心动,忽然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大僧侣凑过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小姬姐姐,你那么喜欢狐狸?回头我变个给你看好不好,保证比这个好看一千倍……”
话没说完她就走开了,注意力又被另一边做泥人的吸引过去。
小贩见她走远,便回头看了大僧侣一眼,微微点头。大僧侣笑了笑,径自捏起那只方才被她百般摩挲的珠串狐狸,问:“多少钱?”
小贩苦笑,却没说话,将那珠串的狐狸和鲤鱼都取下来递给他,顺便还送了只小风车,跟着便走了。
大僧侣一面吹着风车,一面将珠串鲤鱼在掌心里捏碎,霎时有密语萦绕耳边:“查了许久,一无所获,那姑娘身世甚是怪异,继续追查中。”
他把风车吹得滴溜溜乱转,慢慢走到谭音身边,拍拍她,笑道:“小姬姐姐,来,送你玩。”
谭音明显很喜欢那只风车,珠串的小狐狸她把玩一阵就放进了袖袋里,风车却一直拿在手里端详,一会儿轻轻吹一下,看着它晃晃悠悠的转,五彩斑斓的。
大僧侣扶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叹息:“这个有那么好玩么?到处可见,只有三岁小孩才会喜欢。”
他见谭音不说话,赶紧笑眯眯加了一句:“我可不是说小姬姐姐你幼稚,你童心未泯,我喜欢的紧。”
谭音将风车收好,喝了一口茶,方道:“现在要给我看你的真脸了?”
大僧侣狼狈地咳了两声,四周看看,低声道:“这里人来人往的,我怕露出真容我们就走不掉了。来来,咱们先喝完这杯茶,然后小姬姐姐你在客房里歇息半日,我去城里寻个工匠,我的车许久没整修,颠得浑身骨头疼,车修好咱们去橘子湖,那是我族的地方,安安静静的,我再给你看,好不好?”
谭音未置可否,起身问道:“车在楼下?”
大僧侣愕然看着她下楼,奇道:“小姬姐姐你去哪儿?”
“修车。”她的回答简洁明了。
修车?她是修车还是砸车?!大僧侣眼见自己心爱的小车有要被摧残的危险,赶紧跟了上去。
他那辆气势非凡金碧辉煌的车停在客栈后院,伙计们毕恭毕敬地照料着,不敢有丝毫怠慢,连拉车的四只极乐鸟都被打理过羽毛,越发雪白俊俏了。
谭音正弯腰查看车中轴,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个漆黑的小锤子,这边敲敲,那边敲敲。大僧侣的小心肝都快被她敲出来了,赶紧赔笑:“小姬姐姐,这种粗活怎敢劳烦你……”
谭音直起身子,将小锤子朝腰间一个破旧的牛皮囊里一丢,说道:“中轴有裂缝,歪了,须得换一根车轴。”
大僧侣下巴差点掉下来,眼睛盯着她腰间那只旧牛皮囊,半天才道:“……乾坤袋?”
谭音微微一笑:“你也认得?”
她死的早,虽也料想过自己做的四只乾坤袋必然千万人趋之若鹜,但却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依然有人认得。
大僧侣眨了眨眼睛,半晌,惊愕的神色慢慢褪去,转了转眼珠,道:“自然认得,这可是件罕见的宝物。”
乾坤袋是上古某位工匠制造的,做了多少至今无人知晓,他只知道琼国皇宫内藏有一只,一只在战鬼一族,还有一只听闻曾在东方大燕国出现过,其余传闻都是假的。她腰上这只乾坤袋,是谁的?
“罕见?”谭音不解,她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凡间必然有能人异士可以再做许多乾坤袋。
大僧侣摇摇头,换了个话题:“小姬姐姐,你会修车?”
她难得有些赧然:“不是甚通,但乌木纵然名贵,却不适合做车轴,因其质硬脆。不如换个柏木轴,要舒服许多。”
大僧侣不由沉默,片刻后笑道:“小姬姐姐竟懂这许多,莫非家传渊博?”
谭音默然摇头:“……去找工匠换个车轴吧。”
大僧侣正要说话,忽听极遥远的东面山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嘶吼,他脸色不变,扭头去看,只见遥远的东面天空一线红色雾气缓缓散开。
他脸色依然不变,回过头笑道:“我可不懂木料好坏,小姬姐姐既然懂,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不等谭音说话,软磨硬泡,死皮赖脸地把她拽到城里木匠铺那边,谁知铺里老木匠居然不在,据说上山挑选木材了。
“反正也没什么事,小姬姐姐,我们要不要也上山去玩?”大僧侣继续用期待而发光的眼神望着她。
对谭音来说,去山上一般只有一个目的,和那老木匠一样:挑选木材。
那时候她小小年纪,却少年老成,不像家族里其他孩子,上山还知道嬉笑玩耍,她永远跟在老父身后,听他说各种木料的用途。到后来,老父病重弥留之际,放心不下她,只说:谭音,你从小就没跟别的孩子一样放肆的玩过,爹这就要去了,对你并没什么不放心,只是你这样少年老成,孤僻罕言,将来又怎么寻得如意郎君?
她真的没有好好看过山里的风景,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做东西,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如今她骑在极乐鸟背上,它飞得很慢,贴着树顶,好几次叶子都拂过裙角,远处青山影影,天高云淡,这是凡间才有的景致。大僧侣也骑着一只极乐鸟,跟在她旁边,一直叽叽呱呱不知说些什么,他的废话永远那么多。
谭音停在一棵树的树顶,弯腰捞起一片叶子细看,大僧侣也跟着凑过来,恨不得贴她身上,问:“这是什么树?”
“柏树。”
大僧侣伸了个懒腰,笑道:“干脆就砍了这棵树拿去做车轴……”
话未说完,只听“嗖”一声裂空巨响,他骑的那只极乐鸟发出凄厉的啼鸣,一边的翅膀被生生截断,鲜血四溅,几乎是瞬间就栽落下去。
谭音吃了一惊,正要低头看看大僧侣的情况,树下却突然又响起古怪的口哨声,她自己骑的那只极乐鸟被那哨声勾引得左右顾盼,神态不安,忽然张开翅膀一阵乱飞,谭音险些被掀翻下去,她急忙抱住它的脖子,试图安抚这只惊慌失措的灵禽。
“嗖”,又是一声破空锐响,这次却不是打在鸟身上,谭音只觉膝盖一阵冰凉,紧跟着便是剧痛,她低头一看,膝盖那里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还未来得及涌出。她心中惊愕更甚,四处张望却见不到半个人影。
不容她反应过来,锐响再起,谭音后背像是被刀狠狠戳了一下似的,痛得她浑身一颤,两只手再也抱不住极乐鸟的脖子,身子一歪,从高空中笔直摔落。
大僧侣早在极乐鸟被截断翅膀的瞬间就翻身跳了下去,待得轻飘飘落地,忽见对面树顶有人影一闪,他想了想,却没有追。抬头张望,就见谭音骑的那只鸟乱飞乱撞,一路飞远了。他故意大叫:“小姬姐姐!你别怕!我来了!”
说罢拔腿便追,却哪里追得上,没一会儿她就飞得没影了。大僧侣猛然停下脚步,山风习习而过,带来一阵优雅的香气。他面沉如水,循着这香气慢慢朝东面走,忽地只见对面地上像被巨人挖空了一般,有一个极其深广的坑。
大僧侣慢慢走过去,朝下一看,只见坑底躺了一只浑身是血的红狐,早已死去多时。尸体旁歪着一只破碎的半人高的木箱,许多珠串的小玩意撒落一地。有狐一族善制香料,血液中都含有香气,血越多,香气越浓,然而那香气也渐渐要为山风吹淡了。
他长叹一声,双手合十,朝红狐的尸体默然行礼,那只红狐的尸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许多莹莹絮絮的光点,依依不舍环绕在他身侧,良久才缓缓消散。
这是族人留下的最后一点讯息。大僧侣摊开手掌,上面一行荧光闪烁的小字:遭遇战鬼余孽,目测六人,急报橘子湖我族加以防范。
大僧侣面无表情,用手指将那一行字轻轻擦去,他缓缓转过身,忽然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战鬼一族如今也学会暗地偷窥,群起而攻之了?”
过了半晌,树林中缓缓走出数人,均是黑衣打扮,面容冷峻,每个人脸上的眼瞳都是血红的,森然看着他。
一,二,三,四……大僧侣数了数,五只战鬼,怪不得这传讯的族人死那么快,那么惨。
为首的战鬼冷道:“你们伤了我族郦朝央大人在先,今日我等要屠尽橘子湖的狐狸,为郦朝央大人报仇。”
大僧侣哑然失笑,抚着自己的右胳膊摇头道:“原来是为郦朝央,我倒也有一笔账要与她算。把她封在冰里的人正是我,我的右手可也被她斩了,好容易接回去,到现在还不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