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寻想起自己死前的愿望,想要再看肖一一眼。
眼下,也不知道算不算实现了。
但在他上扬的唇角边,还是划过一丝悔恨的泪水。
他伸出手,仿佛是想要撕裂眼前的幻境,然后走进去。
跟十九岁那年的自己说:“不要放开他!带他回去……逃得远远的……不要让任何人找到他。然后,永永远远把他护在怀里。”
他勉力地张开唇齿,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摧心剖肝的怆痛剥夺了他所有的言语。
然后他就只能看着当年一身红衣女装的肖一转身走进了醉欢坊里,手里还握着一截淡蓝色的纱绢。
魏寻好像想起了什么,却突然再听到肖一的声音。
不是画面里那个孩子的生涩蹩脚的声音;是那个在笠泽湖畔的茅屋里日日与他耳鬓厮磨的声音,是那个会甜甜地叫着“七哥,你回来了”的声音,是那个动情地与他说“七哥,我喜欢你”的声音,是那个虔诚地问他“你娶我,好不好”的声音……
他听见肖一的声音远得好像在天际,近得又好像就含着他的耳尖,对他说——
“哥哥,对不起。当年是我拽断了你的袖子,最后的东西,也、还给你。”
他倏然间低头,惊恐地看着自己手中正攥着的那一条肖一这些年来束发的破娟。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其实,无论是凛青山上天资卓然的寻公子,还是笠泽湖畔平凡残破的魏七;他从来不曾惧怕死亡,只是不明白这红尘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自己为什么死了还能握在手里。
面前的幻境慢慢散开,他的耳边开始变得喧闹起来。
这才反应过来抬头望去,他发现眼前既不是传说中的令人向往的极乐清天,也不是让人生畏的阴曹地府。
他还在岱舆山的山巅,曾经举行问道大会的地方。
我没有死?
魏寻骇然。
那刚才看见的幻境是什么?肖一又在哪里?
我没有死……
魏寻惊恐地瞪大眼睛,他瞧着手里的破娟,连绢布上每一条细小的纹路都那么的清晰……
如果没有死,那为什么能看见?
他颤抖着把那截破娟塞进袖袋里,指尖不住地战栗,缓缓撕开了自己衣衫的前襟。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低头望向自己袒露的胸口——
不止刚才被刺进一剑的地方完好无缺,就连许多年前被化形的戾气贯穿肺腑留下的旧疮疤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胸口,曾经肖一靠着的地方。
那里的肌肤每一寸都光洁如新。
他松开拽着上衣襟口的手,指尖在颤抖中几近抽搐,摸向额角烧伤的那一片斑驳——
已经不知道是应该感到意外还是理所应当,那里的皮肤也已经平整、光滑。
他胸口的新伤旧患,被毁去的容貌,甚至是盲了的双眼,一瞬间全部被治愈;除了金身大成,他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可能。
可是他全身的灵脉早已经被那场天火焚断……
他尝试着聚气,灵气之力浩瀚而广博,它们汇聚成股游走在魏寻本应全部断裂现下却通行无阻的灵脉内,温柔又沉静,带着一点熟悉的凉意。
“肖一……”他无意识地低嗳呢喃
肖一的温度,肖一的一切,他太过熟悉——这熟稔的凉意,温柔得近乎相拥的感觉……
红尘三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肖一说要把一切都给他,肖一说要全都还给他——
包括这百世万年、不死不灭的金身。
所以……
肖一,你在哪里?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因为自己被沈凌逸禁锢藏在高坐后之时,他听得见场上所有人的声音,他听见顾爻与肖一的对话——
六煞星星命之子,一朝身死魂销,必然不入六道。
他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茅屋的床笫间曾与肖一玩笑一句——“我可打不起一座金屋来藏娇。”
那个他想要永远藏起来只准自己一个人看见的“美娇娘”走了,走之前竟还把自己千秋万载,不死不灭的金身留给了他。
肖一啊,我那时打不起一座金屋藏住你,你便要以你血肉魂魄打一座牢笼,将我永生永世的困住,以赎罪孽?
你觉得那些耳鬓厮磨的过往,可会饶了我?
你要我在三界孑然而立;要我活活地看着自己,千刀万剐,凌迟而不死——
活着,受罪。
他漠然地望向吵闹的人群。
节哀顺变从来都只是一句空话,刀不剜在自己的心口自然不会痛。
魏寻看着眼前的数百人之众,他们或是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或是战栗于上古神力的余威;他们或哭或笑或颤抖,却没有一个人惋惜。
是啊,谁会惋惜。
惊天灭世的魔头死了,合该奔走相告,普天同庆。
没有人会知道,是那个魔头震碎了自己的魂魄与冥凤同归于尽,才留下了他们的性命。
更没有人会知道,他魏寻此生挚爱,身死神灭,魂飞魄散,不入六道。
再也寻不回了。
苍莽三界,百世万年,上穷碧落下黄泉。
再也,寻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