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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明琬挑眉。
    然而闻致望了她许久,只是垂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低低道:“早些回来。”
    “嗯,好。”明琬知道他其实想说的是:能否别去洛阳?
    闻致一直送她出了城门,马车轱辘远去,回首而望,闻致一行人已成了城门下伫立的一排黑点,很快消失在风沙弥漫的秋色之中。
    到洛阳的那日,正下着绵绵的秋雨,城门处已有沈家的仆役执伞候着,将明琬及护送的侍卫引入沈宅。
    沈宅门前有一条长长的街巷,宽巷两旁种满了枝丫粗犷、一丈多高的桃树,只是此时尚是秋天,桃树上除了稀疏泛黄的叶子外什么也没有,若是早春暖日,一街的桃花层层堆叠绽放,风一吹如霞似粉,还不知是怎样的如仙盛景。
    明琬曾听丁叔说过,闻雅喜欢桃花,沈兆追求她的那年便在洛阳沈宅的整条街上都种满了桃花,言之凿凿道:“闻姑娘若嫁来沈家,我保证,每年春一开门,你都能看到全天下最美的桃花!”
    闻雅出嫁那日是三月三,婚轿踏着桃花铺就的路而来,灼灼其华,风吹落霞。
    明琬进了门,沈家老爷不在,接待她的是沈家主母。沈夫人是个精明的女人,不施脂粉,看得出年轻时应该也是个轰动一时的美人。
    “七月中祭奠我那早死的儿子,兴许是那时染了风寒,勾起旧疾,这一病便不可收拾,总是气短胸闷咳喘,吃了平喘丸也不管用。还要劳烦小闻夫人多费些心思!”沈夫人说话干脆利落,既不热忱也不冷情,将明琬领去闻雅居住的厢房,又命侍婢们奉上瓜果点心。
    沈宅颇大,比长安闻府还要大,三步一亭台,九步一回廊,到了厢房,远远便见着小孩儿们笑闹声,是沈砚正在和小含玉捉迷藏玩儿。
    见到明琬,小含玉明显愣了愣,而后高兴成什么似的,连躲也顾不上躲了,迈着小短腿狂奔而来,欣喜道:“琬娘娘!”
    她长高了些,越发水灵可爱,看得出闻雅将她照顾得很好。明琬蹲身,一把搂住狂奔而来的小孩儿,感受到她软乎乎的小身子,心中暖得像什么似的,笑着道:“慢些慢些,在这儿可听大夫人和闻姑姑的话?”
    “嗯嗯!”小含玉揽住明琬的脖子软声道,“玉儿好想琬娘娘!”
    “好了,琬娘娘和闻姑姑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去和芍药玩吧,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来呢。”明琬将小含玉的手交到跟着而来的芍药处,又望向一旁精雕玉琢的小公子,“砚儿也长高了!”
    “舅母!”沈砚煞有介事地抱拳。
    一旁的沈夫人皱眉,盯着沈砚脏兮兮的袖边,沉声道:“整日就知道玩,还不去做功课?”
    沈砚看起来极为敬怕沈夫人,不敢多言,垂头丧气地走了。
    沈夫人又转向明琬道:“小闻夫人请自便,需要什么,尽管和婢子们说。厢房也收拾出来了,稍作歇息后,我再领你去看看合并不合心意,如何?”
    闻雅的厢房布置得典雅干净,从墙边供着的长剑与木架上成对的双耳琉璃盏来看,依稀能辨出当年沈兆生活过的影子。
    她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挣扎着披衣从榻上起来,朝撩开帘子进门的明琬道:“阿琬,你来了……”
    话未说完,她扭头轻咳起来。
    “阿姐,快别动,躺着便是!”明琬将药箱搁在一旁,握住闻雅微凉的手担忧道,“才三四个月不见,怎的就如此了?”
    “不过是旧疾,不碍事。”闻雅即便是在病中,她依旧是清丽貌美不可方物,别有西子之态,温柔道,“累了罢?快坐下喝盏茶,吃些膳房刚做的荷花酥。”
    “不必了,方才在正厅,大夫人已经招待过啦。”说着,明琬看了眼外间忙碌侍奉的婢女们,凑在闻雅耳边道,“大夫人颇有巾帼之姿,看起来好厉害啊!说话斩钉截铁的,我倒有些怕她。”
    闻雅笑了:“阿琬别怕,母亲面冷心热,待客是极好的。”
    明琬给闻雅号脉,随口闲谈道:“对了阿姐,我瞧见沈宅前的那些桃树了,甚是蔚然壮观。”
    谈到那些桃树,闻雅眼中多了几分甜蜜笑意:“是吧?下次,你春天来才好呢!”
    “那阿姐得好生将养身子,明年春天,我再来叨扰你。”
    “那可太好了!求之不得。”
    顿了顿,闻雅含笑观摩着明琬的神色,试探道:“我见阿琬气色不错,心情也比之前所见爽快许多,如实告诉阿姐,可是与阿致和好如初了?”
    明琬嘴角一扬,轻声道:“尚在努力。”
    “看来是成了。”闻雅轻舒一口气道,“我这悬着的心呐,总算能放下来了。”
    但明琬放不了心,闻雅的情况并不好。
    大概天生气血不足,生沈砚后一年又恰逢夫君与爹娘去世,一朝巨变,忧郁悲恸之中落下病根,稍加风邪引诱,便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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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驯夫
    明琬调整了几个方子, 配合针灸,闻雅已有好转,这两日已能在明琬的陪同下去庭院中散散步, 晒晒太阳了。
    和煦的秋阳下, 闻雅一身素衣, 越发显得肌肤胜雪, 发如堆墨,只是气色仍有些苍白。庭中石桌上刻着棋盘, 明琬与闻雅下棋, 劝道:“阿姐要多出来走走,这些病症越是闷在家中,便越是捂而不散, 难以痊愈。还有那些参茸之物不能再吃了,阿姐身子虚,承受不住那般大补之物。”
    闻雅将白子轻轻按在棋格之上,低柔道:“当年, 我阿娘亦是得了这病,忧思而亡。”
    “阿姐!”明琬攥着棋子, 严肃道, “病中切忌胡思乱想, 大悲大喜。这并非什么绝症,只是要多花些时间长期调理, 而且,当初病发时就该立即就医, 拖了几个月能不严重么?”
    闻雅淡然笑道:“并非没有就医,只是碍于礼教诸多不便,隔帘问诊, 胡乱开的药不顶用罢了。”
    “我越发觉得,以后得多收些女徒儿。越是高门大户,便越是在乎名节,之前在杭州时,便有知县夫人身染恶疮,碍于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不愿就医,等我赶去时,她已是药石无医了……连命都没了,还在乎那些作甚呢?”
    明琬叹了声,趁着闻雅不备按压一枚棋子,弯着眼睛道:“阿姐小心,我要赢了。”
    闻雅看了眼棋盘,只稍加思索,便露出了然的笑意:“你的棋,可是阿致所教?”
    明琬手一抖,心虚问道:“阿姐如何知晓?”
    “你这局先是斜飞落子,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已暗中埋好了点,只待一步步结成网,便可一举绞杀对方白龙,这是阿致惯用的打法。”闻雅娴静如初,不急不缓地在左下角按下一枚棋子,力挽狂澜。
    “咦,怎会如此?”明琬见棋局扭转,不由沉下心来,匆匆捡走被绞杀的白子。
    “我棋艺一向不如阿致,当年总是败在他这招‘罗网’之下,夫君不忍见我受欺负,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冥思苦想数日夜,终于想出这招‘破军’,专克阿致的‘罗网’之术。”见明琬棋路已乱,闻雅笑着落下最后一子,围杀黑龙,“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但每次,我都能险胜半目。阿琬,你输啦!”
    明琬得闻致亲传,半年来在亲友中已是未逢败绩。今日栽在闻雅手里,她顿时小孩儿心性上来,忙不迭将黑白棋复原,央告道:“不行不行,我们再来一局!就一局!”
    闻雅却是温柔摇首:“不行的,阿琬!我只会‘破军’这一招,若你换个打法,我必输无疑。”
    明琬只得悻悻作罢,趴在桌上道:“姐夫对阿姐真好,连博弈都要为你撑腰。”
    说罢,她想到如今的沈兆已成了泉下枯骨,不由鼻根一酸。‘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世上最彻骨的分离莫过于此。
    好在闻雅并未察觉明琬情绪的微妙,笑着道:“夫君有时很幼稚,当年出征前,他还在门口的桃树上给我刻了字。”
    “真的?”明琬来了兴致,问道,“我可以去看看那些字么?”
    “当然。”闻雅扭头轻咳一声,眼中蕴着温柔的波光,朝明琬招手道,“来,我带你去看。”
    门口最大的那株桃树的上果然刻了字,在粗糙的枝干背面,因年份久远需仔细才能辨别得出,上面刻的是“挚爱吾妻,一花一念,一叶一思”。
    沈兆为爱妻种下桃树,出征前悄悄刻下小字,期望每一朵花、每一片叶能替他传达对闻雅的想念。
    年复一年,花开花谢,大概谁也不曾想过,那个穿上战甲的混世魔王会一去不回。
    闻雅白皙的指尖轻轻抚过桃树皴裂的枝干,目光柔和,没有丝毫哀戚怨怼,仿佛要透过那几行模糊扭曲的小字看到了另一个人张扬的身影。明琬一直以为闻雅是娇柔脆弱的,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她坚韧无比。
    或许只有见过离人心伤,方能学会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人。此时站在桃树下,明琬竟有些许想念远在长安的闻致。
    在洛阳的第十七日,闻雅病情基本稳定,倒是沈砚和含玉两个孩子吃多了牛肉干,燥热咳喘,眼睛都快红成兔子。
    明琬让仆役们在后院中搭了一个简易的土灶,砍几截新鲜的竹竿搁在灶台上烘烤,再用两只搪瓷碗搁在竹竿尽头的地面上,让烘烤的竹沥水一点点滴在碗中。竹沥对热病有奇效,只是颇废时辰,明琬搬了小凳坐在灶边守着竹沥一滴一滴落入碗中,闲来无聊,便命芍药从房中取了之前买的梅果饴糖。
    打开油纸包一看,不禁怔然。
    当初在马车上饯别时,闻致告诉她:“若是想我了,便吃一颗。”明琬付之一笑,不以为然,谁知不知不觉间,饴糖竟只剩下了最后一颗。
    闻致可没有说,糖吃完了该怎么办。
    正瞧着这颗糖出神,忽见前方月门下转过一个男人的身影来。
    明琬正在想哪个小厮敢不通传就来后院,却骤然觉得那抹身影有些熟悉……不,十分熟悉。
    再定睛一看,来的那人身姿挺拔颀长,鬓如墨裁,面容清冷俊逸,眸色沉稳似有汪洋,不是闻致是谁?
    明琬以为自己在做梦,倏地站起身,盯着缓步而来的闻致许久,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直到他在阶前站定,明琬才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闻致?”
    “嗯。”低沉清冽的嗓音,是闻致无疑。
    “真是你!”明琬眼中笑意荡开,三两步迈下台阶,不可置信道:“你怎的来了?”
    明明是阴沉的天色,闻致眼里却像是落着暖光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来,低沉道:“想着你的饴糖该吃完了,便送些新的过来。”
    这也……真是太巧了些!
    明琬将手中的那颗饴糖藏在身后,笑着看闻致:“只是送糖?”
    闻致也望着她。
    “还有,接你回家。”他道。
    ……
    沈夫人好像并不欢迎闻致的到来,尽管她并未苛待什么,但明琬还是察觉出了些许端倪。譬如自闻致进门,沈夫人便没有露过面,只是让府中管家代为接见。
    仔细想想,明琬嫁入闻家这些年,从未见过沈家人与闻致有过往来。
    倒是闻雅很开心,连带着气色都好了许多,还悄悄对明琬道:“阿致这个人,明着说是来探病,其实是为想你而来呢!否则,他是定不会踏入洛阳沈家的。”
    听了此话,明琬越发笃定沈夫人与闻致有隙,便问道:“阿姐,闻致与沈家不和么?”
    闻雅听了一顿,许久才轻叹一声,看了眼独自伫立在檐下的闻致一眼,低声道:“不是不和,从前两家关系极好。只是沈夫人只有我夫君一根独苗,自……那场战败后,她心中多少有些难以释怀罢了。”
    原来如此。沈兆当年是为闻致而亡,万箭穿身,沈夫人应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故而才对闻致避而不见吧。
    一场战败,毁去的不仅仅是七万条性命,更是七万个无辜的家庭。所以,李绪之罪不可饶恕。
    夜里铺床,明琬坐在榻边拍打着松软的被褥,随口问道:“你的侍卫们呢?就这般出来,就不怕长安出事么?”
    “他们在驿站候着,会随时留意这边动静。”闻致以湿棉帕拭手,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半晌才动作迟缓地若放下帕子,若无其事道,“长安局势告一段落,休沐七日。”
    一朝首辅,每日忙得卯时起、子时眠,平时能有半日休沐已是天大的恩惠,非节非赦的日子,何来七日假期?
    明琬坐在榻上看去,只见灯火明亮,方才闻致迟缓的动作并未逃过她的眼睛。她心中一沉,问道:“闻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有我在,能出何事。”闻致缓步而来,长眉凤目在灯火的浸润下显得格外幽深,坐在明琬身侧道,“不早了,睡吧。”
    说罢,要去吹床头案几上的灯盏。
    明琬一手拉住他,一手护住灯盏,皱了皱鼻子道:“闻致,你将衣服脱了。”
    闻致短暂愣神,而后扬起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顺势含住她的耳垂沉声道:“想要?先把灯灭了,还是说,你想我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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