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明琬醉酒‘调戏’,因干扰她药堂坐诊而争执,游船遇刺她数日昏迷不醒,一直到她答应与闻致重修旧好,每次寥寥数言,道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真实情绪。
越到后头,类似于“她不喜”“不悦”“喜”这样的字眼出现的次数越发频繁。难怪明琬觉得闻致这几个月来的变化很大,原来如此,他一直在暗中记录心声,再根据她的反应不断修正着自己的言行……
上天赋予了闻致文武兼备的才能,却忘了施与他有关情爱的一切,于是他只能像这样一点点地去学,去摸索,用五年零七个月的时间一点点拼凑起了那面破碎的镜子,哪怕被锋利的过往刺得满手是血。
最后一页记载,是在昨夜。
【开化二年,九月廿一
白日秋原惊马,未能克制情绪,使她背部蹭伤,心中甚是燥郁。年少旧事仍历历在目,当引以为戒,夜中以冷水浸手半刻,稍平心绪……】
后面戛然而止,应该是见明琬半夜醒来,匆匆搁了笔。剩下的空白页中夹着一封家书……
不,与其说是家书,薄薄信笺上摆明了写着“遗书”二字。
明琬指尖一抖,将那封信笺捂在心口,几度深呼吸,才敢展开一看。
从纸张年份和上头落款的日期推测,应是写于闻致北上突厥议和前夕,他自知此去凶险,便提前写下此书安排后事。
【……若吾有不测,吾妻明氏有幸归来,则房产地契妻与吾姊闻雅平分,私财五百两赠与丁叔与亲侍小花。若吾妻不归,则家产尽归阿姊所有。吾死后,吾妻明氏当守节如初,永远只能是我闻氏妻……】
最后两句又被一笔狠狠划去。明琬不知他是怀着何等心情写下此书的,上面晕染的暗色痕迹,像是泪水打在墨渍上晕开而成,触目惊心。
【吾死后,吾妻明氏可自行改嫁,不受礼教束缚。年少负气,未能与妻白首,乃吾此生至憾。
闻致,绝笔。】
明琬心中酸酸胀胀,合拢手札撑着下巴,许久才低下头轻轻揉了揉眼睛,而后长舒一口气,将手札偷偷放回原位,整理好神色出门而去。
根据姜氏医书的记载,再加上明琬再三看诊后得知,那大腹妇人肚中应是恶瘤积液,难以用药石消除,需开腔割治,但这等匪夷所思的手法别说是明琬了,便是有着几十年经验的老大夫也不敢下刀,若因此感染,依旧是要人命的大事。
妇人肚子胀得皮薄光亮,青紫色的血脉清晰可见,闻言已是认命,勉强求明琬开了两服汤药便哭啼着蹒跚离去。
之后又来了几个风寒的病人,不过是小症状,堂中的药生能应付,明琬便收拾东西回了对门府中。
从角门而入,转过回廊,便在中庭处撞见闻致送客出门。
此时若规避已经来不及了,明琬便索性停了脚步,朝闻致身边那位朱袍阑衫的贵气青年行了一礼。
“小闻夫人不必多礼,快请起!”李成意虽与李绪有三分相像,气质却截然不同。李成意剑眉星目,自带一股朗然正气,笑着道,“都怪予之将小闻夫人藏得太紧,这么多年了,本王还是第一次有幸面见真人。”
明琬道:“殿下心怀天下,我一介妇人不足挂齿。”
李成意不知为何大笑起来,道:“小闻夫人这话不妥,天下是父皇的天下,何以轮到我来心怀?”
两人不过随口聊了两句,闻致便皱了眉头。他与李成意关系好,私下不计较那些君臣之别,直接对陈王殿下下了逐客令:“慢走,不送。”
李成意今日目的已达到,心情正好着,轻笑着看了眼闻致道:“记得你答应我的事,事成之后,我给你批半月假期,准你与尊夫人浓情蜜意一番,以弥补过去分离的缺憾。”
“你答应了他何事?”李成意走后,明琬问闻致道。
那些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闻致简而言之道:“朝中之事。”
明琬有些担心:“你不是还未官复原职么?”
闻致依旧是那个坚不可摧的闻致,仿佛再大的难题也只是“能解决”和“花点功夫能解决”的区别,若非方才见过他的手札,明琬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人也有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时刻。
他眼中幽冷的黑眸中像是荡开了一缕日光,望着明琬低声道:“有心事?”
明琬抬手,摸了摸自己嘴角抑制不住的弧度,而后点点头:“有点。因为方才,我知道了一个秘密,像是品到一颗糖,酸甜参半。”
“是何秘密?”闻致果然被勾起了兴致。他大概想不明白,这闻府中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闻致,”明琬并不想戳破他藏在心底的秘密,只弯着眼道,“你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什么话……”片刻,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视线落在明琬怀中抱着的姜氏医典上。
他何其聪明,只稍加推演,便知自己的手札多半暴露了。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有了一瞬的发慌,很快恢复镇定,问道:“你看见了?”
明琬默认。
闻致大概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场面,索性转身欲走。明琬合理怀疑,他是要去撕掉那本手札‘毁尸灭迹’,忙拉住他道:“我并非有意,只是去找医书,不小心瞧见的。偷看人东西的确不好,我反思过了,你莫生气。”
“没生气。”闻致的耳尖有些红,转过身兀自镇定,良久才斟酌道,“我有很多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说多了,总疑心是在博你同情,所以……”
“我知道。”明琬安慰他,“这没什么难堪的,闻致。”
顿了顿,她又试探问:“你可以,将那本手札送给我么?”
那上面记载的,全然是不一样的闻致,着实太吸引人了,酸甜苦辣皆是如此真实。
闻致一顿:“不可以。”
他绝不会将这么“啰嗦致命”的东西交给明琬。
“闻致……”
“不行。”
“闻致!”
“明琬,听话。”
没几日,皇帝解了闻致的禁令。随着燕王李绪的婚期将近,官复原职的闻致反倒清闲了下来。
可明琬总觉得,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仿佛双方都在憋足了劲儿,只待东风乘势。
十月转瞬即到。燕王府内,满堂红绸喜字亮目非常。
“都安排好了?届时满朝文武重臣皆会赴宴,出不得岔子。”屏风后,李绪以骨扇敲着掌心,漫不经心道。
屏风外,一名武将打扮的汉子低声道:“王爷放心,万事妥当!宫里那位身边也都换成了我们的人,只待大婚当日,一举……”
李绪将骨扇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冰冷的声响。屏风外的人立刻惊醒似的,抱拳跪拜道:“属下失言!”
“出去。”李绪淡淡道,明明是带着笑意的嗓音,却蓦地令那汉子惊出一身冷汗。
“是,属下遵命!”汉子忙不迭退出。
李绪坐在案几后,屈指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案几,忽而道:“来人。”
“王爷。”两名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阴暗中现出,朝他躬身候命。
“忠勇伯家的那位姑娘,一定要处置妥当,永绝后患。”李绪捻起骨扇,指节一错抖开扇子,扇骨后的薄刃折射出清冷的光,落在他缱绻的眼中,掠起一片寒意。
“那夜毕竟也是本王与小姜的婚宴,我不想委屈小姜。”他笑着道,像是在构想一个极美的未来,“除了本王,小姜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所有挡在她面前的障碍,本王都会为她清理干净。”
第76章 骗局
青杏有孕了。
这丫头真是福大命好, 怀孕了竟然一点酸水也没吐,胃口照样好得出奇,甚至还略微红润丰腴了些, 只是近来嗜睡, 常常聊着聊着便小鸡啄米似的瞌睡起来。明琬替她一切脉, 发现脉象圆滑有力, 再略微盘问一番,便知她已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
青杏得知自己要做娘了, 还有些不可置信, 呆呆睁着眼道:“啊,我这肚里……真的有个小家伙了么?”
被匆匆唤过来的小花得知这个消息,高兴得眉毛都快飞上天去, 一把抱起青杏在原地转了圈,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道:“我的杏儿太厉害了!”
药堂中的伙计和药生们见了,都憋着笑向小花拱手道喜。青杏有些不好意思,忙从小花怀里挣开, 抬袖擦了擦被小花亲过的地方,脸颊一片绯红, 恼道:“大呆瓜, 这么多人看着呢!”
“好啦, 都是要做爹娘的人了,你俩就省省心吧!当心闹着肚里的孩子。”明琬见他俩感情甚笃, 自己也情不自禁染了笑意,让青杏放下手中的活计, “好好养身子,药堂的事我会安排妥当。还有,你身子不错, 无须过度进补,否则胎儿太大反而是个麻烦。”
小花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果脯和蜜糖,一人发了一包。小花很会做人,留给明琬一包最大的,笑道:“沾嫂子的福,以后我家杏儿还要仰仗你多多照拂。也希望嫂子和闻致早生贵子,到时一窝崽子凑一块儿,那才叫好玩!”
百果斋的糖最是精巧,酸甜适宜,明琬又想起了前不久去洛阳时,闻致为她买的那包糖果,不禁笑道:“借你吉言!好好伺候着青杏,女人家怀胎十月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明琬去书房,并未看见闻致,问了丁叔才知道闻致在偏厅会客。
不稍片刻,闻致回了书房,见明琬一边整理药方一边吃糖,随口问道:“出门买糖了?”
“不是,小花给的。”见闻致习惯性地皱起眉头,明琬挑起眉梢道,“又醋什么呢?青杏有孕了,他给大家都送了糖报喜……喏,你吃一颗?”
听到青杏有孕,闻致神色微顿,坐于明琬身边,轻轻推回她递过来的那包糖,道:“少吃些,当心牙疼。”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爱酸甜。明琬将药方和问诊记录叠放整齐,又捻了颗糖放入嘴中,“好歹是桩喜事,别这样不近人情嘛。”
闻致看了她许久,久到明琬察觉到不对劲儿,眨着眼问道:“怎么了?看我作甚?”
“明琬,你想要孩子么?”闻致忽然问道。
明琬一愣。
自两人和好以来,房事的频率不算低,但从最初几次闻致顾忌着没有在她身体里留下痕迹来看,明琬便猜想他不太想要孩子。他这个人生来薄情冷血,连对明琬的爱,都是在经历了诸多磨难后才幡然醒悟,这辈子的温度大概都给了明琬一人,实在无暇再分给其他……
所以之后,明琬便也学着避子。闻致不想要孩子,她就不会用一份血脉缚住他,否则未免对那小生命太不负责了些。
而现在,闻致却问她要不要孩子,明琬着实惊讶了一瞬。
她想了想,望着闻致年轻冷俊的面容,轻笑道:“你我的孩子和含玉不同,虽说是从我的肚里出来,却没法只由我一人养。重要的是,你可做好当爹的准备了?”
“我没法对一个还未存在的生命付诸感情。”闻致眸色清冷孤寒,只是在望向明琬时才染上些许温度,平静道,“但,你喜欢孩子。”
明琬好笑道:“难道你想将孩子当做我消磨时光的礼物?闻致,孩子可不是养只狮子猫那般简单,还是随缘吧。”
“若是个和你一般的孩子,倒也能接受。”闻致轻轻皱眉,认真盘算了一番,而后道,“等过了十月中,可考虑此事。”
闻致有些想法真是固执到不近人情,明琬心中腹诽:造孩子又非是捏泥人,样貌性别皆是无法选择的,难道将来孩子生得像你,还能塞回去重生不成?
不过,为何要十月中旬后才考虑此事?
突然,明琬想到了什么:“十月中,是李绪的婚期后?”
闻致低低“嗯”了声,目光落在案几上。明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一局与李成意未完的棋局。
闻致于棋格中按下一颗黑子,尘埃落定。
十月初十,燕王大婚前夕。
李绪今日归来得很早,寝殿中烛盏通明,映出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姜令仪正站在屏风后,望着木架上一男一女并列陈放的两件婚袍出神。
婚袍样式繁复,金丝银线勾勒出百花青鸟,刺绣精美绝伦,乃是全长安手艺顶好的绣娘们赶工一个月制成,而搁在一旁托盘中的凤冠及钗饰更是华贵无比。姜令仪便站在这堆金砌玉的奢靡之中,素面朝天,宛若高山之雪。
李绪情不自禁放轻了脚步,从身后拥住她,低声道:“明日,小姜便永远属于本王了。”
姜令仪一僵,随即放软了身子,低声道:“即便没有这场婚礼,我又何尝能逃出殿下的掌心?”
“又在说气话了,小姜这张嘴,也只有在榻上时能说两句软话。”
“殿下!”
李绪以手揽着她的腰腹,那把冰冷的折扇就贴在她的腰间,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道:“好了,不逗你了,明日是你我的婚期,莫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