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绪!”听到含玉的名字从李绪嘴中出来,明琬浑身血液倒流,忙吩咐一名侍卫回府确认小含玉的是否安全,而后皱眉望向李绪,冷冷问道, “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 要作甚不如直说。”
到底是大夫,一眼就能看清自己的身体状况,李绪把玩着掌心那把烧得乌黑的骨扇,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小姜在哪?”
都到这种地步了,他还是这副多情公子的模样,明琬嗤了声, 攥紧拳头道:“姜姐姐已经死了。她是被谁逼死的,燕王殿下不是比任何都清楚么?”
李绪抬起狭长上挑的凤眼,看了明琬许久, 那温凉的眼神,没由来令人想起嘶嘶吐信的毒蛇。
片刻,他笑了声,轻轻道:“撒谎。若是小姜死了,你为何不哭呢?”
他此刻越是平静,便越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明琬呼吸一窒,后退两步道:“疯子!”
李绪自顾自说着:“那具烧焦的尸体不是小姜,你们将她藏哪儿去了?”
“她已经死了!流干了泪,烧成了灰,死在了你最后的那场阴谋中!”明琬视线倏地模糊,像是浸透了雨雾,所有压抑的情绪尽数释放,红着眼瞪着李绪道,“无论你多不相信,无论你问我几次,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这一生从未做过半点错事,唯一的错,就是不该救了你!燕王殿下,你若真的爱她,为何不随她去死?”
李绪笑得咳了起来,像是要将眼泪都咳出来一般。他深吸一口气,眼尾呈现出病态且妖冶的红,悠然道:“你们总是不信,好像本王对她除了利用就没有其他了。不过说起来,身居高位者,有几人的手是干净的?闻夫人可曾知道,闻致明明察觉到了我的计划,却为何按兵不动,直到最后时刻才出兵救驾?”
他用最温柔轻淡的语气,说着最阴寒的话语。明琬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免得被他套了进去。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李绪将骨扇轻轻按在唇上,苍白的唇线扬起,“不错,雁回山之战的确是我的人泄露了行军路线,闻家麾下的拥趸太多了,几乎大半个长安城的贵族子弟都追随闻致,把他当做信仰一般膜拜,叫我怎能不除之而后快?”
“七万条性命,你会遭天谴的!”别说是闻致了,便是明琬听了亦是怒气难平,恨不得将李绪千刀万剐。
然而李绪只是轻飘飘反问:“难道因闻家声势过大而睡不着觉的,就只有我一人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闻夫人不妨去问问闻致,为何父皇早就听闻了本王插手雁回山之战的风声,却从来不怪罪惩罚本王呢?”
明琬感到寒意从骨髓中透出,不敢顺着他的话深思细想,冰山一角的下面,必定有着更触目惊心的阴暗。
定了定心神,她冷静道:“那些权谋之事,我不懂。我只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因恨刺杀皇上一人,是为私仇。但雁回山的七万将士无辜,困死在燕王府的百官无辜,不管什么理由,牵连无辜就是错了。”
未等她说完,李绪纵声大笑起来,畅快且疯癫,苍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道:“说得妙极了!你们一个个标榜正道,一时间我竟不知谁比谁歹毒,谁又比谁可怜!”
“燕王殿下,有人来了。”黑衣车夫稍稍抬起箬笠,沉声提醒。
“我会找到小姜的,替本王向闻致问好。”说罢,李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放下车帘,马车立刻冲破闻府侍卫的阻拦,长嘶着扬长而去。
“明琬!”闻致的声音靠近,随即指尖一暖,闻致握住她道,“没事吧?”
明琬摇了摇头,随后想起什么,问道:“含玉呢?”
闻致将她揽入怀中,嗓音透着初冬的寒意:“在青杏那儿,已经确认过了,没事。”
明琬放下心来,靠着闻致的胸膛汲取温暖,直至身体全然放松,她的眼泪才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吸着鼻子道:“别让他跑了,就当是……为了姜姐姐。”
“放心,不会有事。”闻致难得安慰了她几句,声音沉稳有力,令人信服。
明琬平复了一会儿,擦了擦眼角起身道:“我听到了宫中的丧钟……这个时候,你怎的有时间回来?”
十九岁时的闻致以为“喜欢”是一种挥霍,终日独来独往,以至于忽略了身后的她。二十五岁的闻致终于明白,“喜欢”应该是一种珍视,是在彼此需要时的相互扶持,所以他听到消息后立马从宫里抽身回来。
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而忽略身边活着的亲人,不值得。
闻致擦了擦她的眼角,道:“马上还要回宫,我让小花跟着你。”
他将自己最得力的下属留给了自己,明琬心中一暖,摇首道:“不必了,你让小花去做更重要的事吧,这两日我在府中歇息,不出门。”
闻致数夜未归。
燕王府失火,先帝驾崩,新君即将登位,再加之李绪逼宫之事不知为何泄露了出去,长安人心惶惶,诸多事情需要闻致主持坐镇,明琬想与他见上一面简直难上加难。
夜里又下起了雪,黎明前窗外一片清寒雪色,格外明亮。
明琬于睡梦中翻了个身,手臂正好打在一片结实的温暖上。她迷迷糊糊,胡乱地摸了摸,直到被对方握住手,这才骤然惊醒,揉着眼睛“嗯”了声,果然见到身边躺着闻致清俊安静的睡颜。
闻致睡着的时候不似平日冷漠沉稳,长而密的睫毛盖住了那双过于深邃锋利的眸子,倒显得柔和了不少,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自宫中大丧,诸事未定,明琬都不记得自己有几天没有看见他了,当即转过身拱进他的怀中,从被褥下揽住他劲瘦结实的腰肢。闻致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哑声道:“再睡会儿。”
说罢复又闭上眼,鼻挺唇薄,抵着她的额头陷入倦怠的沉睡中。
风雪还在继续,距离长安城百里之外的荒山之中,苍木积雪掩映,兀立着一座古朴宁静的青檐道观,檐下牌匾隐约可看清“玄真观”三字。
一名年轻男子捂着伤处踽踽独行,一步一个血脚印,在黎明前厚雪覆盖的野径之上留下一行触目惊心的红。他伤得很重很重,口鼻中不断溢出大口大口地鲜血,上挑的狐狸眼已有些涣散了,却仍咬牙撑着前行,朝山道尽头的玄真观一步一步挪行,仿佛那儿是云顶仙宫,是他必须朝圣的圣地。
身后的追击者步伐靠近,道旁的积雪簌簌落下,发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李绪以剑为拐,踉跄着爬上最后一阶石阶,靠着门口落满积雪的石狮,颤巍巍伸手去触碰那只生锈的门环……
然而带血的手指还未触碰到道观门扉,数支羽箭飞来,他扑倒在地,手犹自朝前伸着。
道观中的青袍女道听到了动静,提灯开门一看,顿时被满目血色惊得说不出话来,端着佛尘道了声“罪过”,忙转身回观中找人帮忙。
“是谁?”虚弱年轻的女声。
“是个快死的年轻人。”提灯女道的声音,“你身子还未好,快些躺下,我和师妹去应付便是。”
积雪被染成透红,李绪却忽的笑了起来,笑得连背上的箭矢都颤抖起来,鲜血大股大股从他身体中涌出,像是开出一朵妖冶苍凉的荼蘼。
“找到……你了……”他嗬嗬说道。
眼中的光彩渐渐覆灭,凝成一片枯槁的死寂,但他仍是半睁着眼睛,染血嘴角微微扬起,像是见到了此生最美的光景。
一队禁军很快搜寻上来,为首的查探了一番李绪的鼻息,而后挥手道:“将尸首带回去!陛下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稍片刻,道观中的两名女道取了纱布和药材匆匆而来,然而再次开门一看,晦暗的雪地中只留下一大片殷红的血迹,以及被纷乱脚步践踏成血泥的积雪。
长安城。
“什么事耽搁这么久?晚膳凉了可惜,我就让丁叔他们先吃了。”明琬懒洋洋撑着下颌,让厨房重新热了饭菜。
“李绪找到了。”闻致解下斗篷,神色与往常无异,“在玄真观外。”
明琬一顿,立即坐直身子:“他怎么会……”
“没有碰上。”闻致道,“禁军及时将他的尸首带回了长安。”
明琬松了口气,伸手抚了抚闻致微蹙的眉头:“那是他的报应,你终于可以安心了。”
闻致神色果然消融了不少,接过丁管事递来的热毛巾擦净手指,忽而唤道:“阿琬。”
“嗯?”明琬挑眉。他一唤“阿琬”,准没好事。
“今晚有雪,”闻致说了句不相干的,而后才将帕子叠好搁在桌子上,顺势捉住明琬的手道,“可要饮酒?”
“甚好,甚好!”一旁的丁管事立即附和,交叠着手点头如捣蒜,意味深长道,“如此良辰雪景,诸事平定,是该小酌两杯。”
说罢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侍婢奉上酒壶酒盏等物,又使了个眼色,侍从们井然有序地退下。
“丁叔,这些年您倒是将眼神使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啦。”明琬好笑道。
丁叔憨厚一笑,道了声“夫人谬赞”,而后悄悄掩门退出,将偌大的厅堂留给闻致和明琬夫妻俩。
闻致给明琬斟酒,大概是为了打破沉静,又或是压在心中八年之久的心结解开,他难得轻松问了句:“若是重来一次,你还会嫁入闻府冲喜么?”
明琬想了想,轻声道:“应该不会。”
闻致一向四平八稳的手一颤,酒水沿着杯盏边沿洒出,洇湿了桌布。
明琬弯着眼睛,端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把玩着杯盏笑道:“不过,我想换个方式和你认识。不是为了利益,也不是为了冲喜,就平平常常地与你相识、相知……”
大雪天,一室暖香,酒酣情浓之际,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第二日醒来,满床狼藉,不忍直视。关于昨夜醉酒后的片段,明琬依稀记得些许,回想起她过分热情的“推拿”之术和闻致熬红的双眼,那些面红耳赤的调笑声与闷哼声交织,顿时令她一股燥热直冲天灵盖,将脸埋入被褥中难以见人。
她但知道自己醉酒后,那啥……会格外豪放,却不知还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闻致睁眼,看到她从脖子一路红到了耳根的脸色,低哑问道:“怎么了?”
他还有脸问!城府太深了,太可怕了!
昨夜弄了一整宿,明琬已是累得一个指头都抬不起,闻致竟然还是这般精神奕奕的模样,是人否?
“以后不许这样了,纵欲伤身!”明琬将闻致靠过来的胸膛推开些,以大夫的口吻谆谆劝诫。
闻致毫无悔过之心,眼眸清明地望着她,低低道:“我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是你缠着要……”
“不要说了!”明琬捂住了他的嘴。
闻致的声音在她掌心显得闷闷的,眼眸中透着从未有过的餍足贪恋。他似乎在思索什么,许久方认真道:“明琬,我们生个孩子吧……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明琬捂着他的唇,隔着手背亲了他,故意刁难道:“看你表现,闻大人。”
她说的是“日常的表现”,但闻致显然误会了她,将被褥一掀,翻身覆盖住她不断扑腾的身子,哑声道:“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终于完结了!!!写破镜重圆太痛苦啦,不断切换角色对话,置身情境去揣摩人物心理,尤其是男女主性格都不完美,不像是《与兄书》里的谢霁和谢宝真那样,属于美强惨与小太阳的完美契合,可以朝着甜的方向一气呵成。
……加上作者长期熬夜和腰肌劳损,这几天痛得身体没法弯曲久坐,真是太太太难了,好在终于完成了!
第82章 番外(一)
鹿鸣山春意盎然, 经历了一个冬天的休养,猎场中水草丰美,禽多兽肥, 天子的号角一吹响, 随行的官宦子弟们俱是扬鞭策马, 争抢着要拿下今年春搜围猎的头筹。
姜令仪捧着一本书在远处的树荫下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连明琬悄悄靠近也不曾察觉。明琬狡笑着, 从身后捂住了姜令仪的眼睛, 将她吓了一跳。
“琬琬?”姜令仪拉着明琬的手, 转过身好脾气道, “我就知道是你。”
“在发什么呆呢?对了, 这个给你, 恭喜姜姐姐成了正式的女医官。”明琬从怀中摸出一套银针递给姜令仪,当做升迁的贺礼,“不过话说回来, 以姜姐姐的能力, 我还以为定会分去容贵妃宫中,怎的会被调配去了大皇子那儿?”
风摇动树影, 落下斑驳的暖意,姜令仪垂下眼睫,心事重重的样子。
明琬察觉到了她的担忧:大皇子李绪素来不受宠, 又不久前摔坏了脑子,调配去他那儿自然是个冷门繁琐的活计, 比不上在娘娘宫中服侍受重视。
明琬安慰道:“大皇子那儿的待遇虽不及在皇后娘娘宫中,但好在最多只需照顾他一时,等过几个月大皇子康复, 能出宫建府了,姜姐姐自然是功臣,说不定能借机得到皇后娘娘的赏识呢。”
姜令仪合拢手中的医书,鬓角的碎发随着春风拂动,轻声道:“我并非在忧心前程的问题。”
“那……还是因为你做的那些噩梦么?”明琬试探着问。
自一个月以前,姜令仪便断断续续做一些奇怪的噩梦,像是未卜先知似的。譬如梦见大晟半年后会在雁回山战败,死了很多人;譬如梦里总是出现一个人模糊的影子,手持骨扇,看不清脸,如中魇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有满是滔天烈焰的洞房,刺目的鲜血……零零碎碎断不成章,明琬光是听她的诉说都觉得压抑得慌。
“那些梦很真实,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姜令仪抱着双臂靠在树干上,仰首望着叶缝中透出的细碎阳光。
明琬也跟着在草地上坐下,依靠着她笑着说:“只是一个梦而已,姜姐姐是因为准备侍医考核太过劳累,所以才梦到这些,当不得真。何况,有闻家的‘小战神’在,怎么可能战败嘛!”
闻致?
姜令仪隐约记得些梦中关于闻致的片段,看着远方那道众星捧月般耀眼的身影,犹疑着喃喃道:“琬琬,你将来兴许会和小闻战神成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