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烽火戏诸侯
李九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裕王听到宠妾怀了第三胎的好消息,美人都不睡了,赶紧过来看她。
李九宝仗着肚里的龙种, 大胆进言:“……妾身出身低微, 没读过什么书, 至今也就是认得几个字。如今怀了第三个孩子, 更是感觉精力不如从前, 何况三郎是长子, 总不能让他长于妇人之手,是时候要他搬到外院去住, 出阁读书了, 亲近之人皆是有学问的贤德之人, 将来方能成大器。”
在内宅, 裕王妃随时都能把小皇孙叫出去玩耍, 但在外宅,小皇孙正式出阁读书,身边至少有十几个讲学围着, 轮番授课,谁都叫不走。
李九宝不想把长子当成争权夺利的筹码,想要他远离后宅的勾心斗角, 专心学业,读书方能明理,留她和裕王妃之间在内宅撕扯就够了, 不要牵扯到孩子。
裕王闻言犹豫,“三郎才四岁,会不会太早了。”
李九宝扑到裕王的怀里,眼眶一红, “他四岁了,早就启蒙读书,识的数千字,能读圣贤书,却连个大名都没有取,至今还没上皇室的宝册。他生来就与别人不同,危机四伏,自是要付出远高出常人的努力。殿下放心,妾身会每日过问他的生活,照顾好他的身体,妾身只能够给他一条命,学业和见识得王府的大学士们给,妾身希望他能够早日成才。”
裕王从小就被父皇冷落,十二岁才正式出阁读书,李九宝一提,他瞬间想起自己在紫禁城里受到的冷遇,既然能够现在就给儿子最好的教育,为什么不呢?儿子又不是普通孩童,他天资聪明,勤奋好学,是个神童,现在的学问和十岁的孩子差不多,就让他提前读书吧。
裕王安抚着李九宝,“那就依你所言,我以前没有的东西,我儿子得有啊,我会把最好的都给他。就让张先生管着他读书,张先生管着国子监,手下学生无数,等三郎长大,这些学生都成了人才,皆为三郎所用。”
和坚持“二龙不得相见”的父皇不同,如果可以,裕王恨不得现在就请封三郎为世子,确定储位,将来继承他的一切。
但他做不到,一旦册封就必须先取个大名,嘉靖帝迟迟不赐名,三郎就当不了世子。
出于补偿心理,裕王要给儿子他所能给的一切。
就这样,小皇孙被挪出了内宅。他纵使是个神童,毕竟只有四岁,对母亲有天然的依赖,他不想搬出去,不想离开母亲,母亲对他虽然严厉,但总有温柔的时候。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嘴瘪了又瘪,还是忍住了没哭出声,从小母亲和夫子就教育他要坚强,不能哭鼻子,要他听话。
小皇孙忍住了,李九宝没忍住,她一把将儿子小小的身躯搂在怀里,“你虽搬到外院住,但是每天早上都来给王爷王妃请安,请安之后,你就过来看看你妹妹,看看……我,教妹妹说话,陪她玩一会,然后再回去读书,和平日是一样的,只是住的稍微远一些。”
“我跟张先生说过了,读书每十天就休息一日,你的房间我会一直留着,休息那日,你就回来住一晚。”
小皇孙懂事的点头,可是情感上依然受不住,离开的时候,紧紧攥着李九宝的裙角。
李九宝心如刀割,她没有硬拽儿子的小手,任由他攥着,抱着他,就像婴儿时期哄睡一样,拍着他的背。过了好一会,小皇孙终于自己放开裙角。
让一个四岁的孩子接受离开母亲的现实,实在太残酷了,可是留在后宅,他就成为李九宝和裕王妃博弈的筹码。
没有好的选择,就只能选择一个不那么坏的。
李九宝牵着儿子的手,亲自送他出了后院,侍讲张居正站在垂花门等候已久了,他中等身材,相貌端正,留着漂亮的胡须。
李九宝把儿子交给他,“以后就拜托张先生了。”
张居正牵着小皇孙的手,“臣定不辱使命。”
因李九宝第三胎来的太快了,魏采薇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住,故每隔十天就来为她请脉一次,这次来,得知小皇孙已经挪到外院单过去了,心下久久不得平静。
回到甜水巷的家里,魏采薇跟汪大夏说了今日在裕王府的见闻,“……我以前听一个故事,说两个妇人为了争夺一个孩子打官司,对簿公堂,都自称是自己生的。县太爷就判把孩子分为两段,一人一半。其中一个妇人放弃了,说她不要了。县太爷就把孩子判给她,只有母亲为了孩子的性命而选择放弃孩子。”
“我一直以为这是个胡编乱造的故事,没想到会活生生发生在我身边。”
魏采薇很是惆怅,“越是在红尘俗世里打滚,就越觉得这世上多无可奈何之事,快意恩仇是极少的。”
汪大夏还停留在小皇孙四岁出阁读书那里,连连咋舌,“我五岁的时候还在玩泥巴,我的名字‘汪大夏’,只会写中间那个“大”字。七岁开蒙读书,每个夫子都坚持不了一个月就气跑了。我们将来的孩子,可千万别随我啊!”
顿了顿,汪大夏改口道:“读书随你就行了,其他的都可以随我,我们将来的孩子,一定是聪明可爱又漂亮、肤白貌美大长腿、文能写药方,武能打架,上马能开弓,下马能耍大刀,若为男,就是全京城少女们的梦,若为女,就是全京城少男们的梦——呸呸呸!那个敢梦到我的闺女,我就杀了他!”
汪大夏还没结婚生娃,就已经自动带入了老丈人的情绪里,要杀了敢肖想他女儿的臭小子们。
成功为父亲复仇之后,汪大夏眼里的阴郁渐渐消失了,熟悉的那束光渐渐回来,偶然也有波动,但
至少回来了。
“你清醒一点,三年孝期还没过呢,就想那么多。”魏采薇将配好香料的香包系在汪大夏腰间,以驱除蚊虫。
魏采薇嘴上嫌弃,其实她还挺高兴听到汪大夏信口开河的,人不能总是背着过去的种种苦痛负重前行,展望未来是个不错的、慢慢丢掉苦痛包袱的法子。
何况,她和汪大夏都不是独自前行,他们会一起走完余生。
柔软的手指在腰间抚动,戳到了汪大夏的痒痒肉,他不禁心猿意马起来,“只有七个月零十二天就结束了。”天天倒计时数着日子。
过了孝期,就可以张罗迟到三年的婚事、做汪小夏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汪大夏是真的孝顺,这个以浪荡轻浮闻名于世的纨绔,在父丧三年期间一直规规矩矩的禁欲,不越雷池一步,魏采薇都暗自佩服,心想将来孩子的毅力最好随爹。
“好了。”魏采薇整了整汪大夏的衣领,“你赶紧去锦衣卫衙门当差,别迟到了,陆缨要扣钱的。”
一提钱,汪大夏立刻不磨蹭了,他一把抱住魏采薇,把鼻子埋在她的颈脖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未婚妻真香啊!”
七个月零十七天就可以再次“吃到”美味了。
时间就在汪大夏一天天期盼的孝期倒计时、裕王府李九宝渐渐隆起的肚皮、小皇孙一本本临摹的字帖中过去了。
京城又在一片风沙漫天中入冬,路人行人都戴起了眼纱和口罩,紫禁城里,尚青岚在毓德宫里不能出去,憋的难受,睡觉的时候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一旁嘉靖帝年纪大了,睡眠更少,问:“爱妃怎么了?那里不舒服?”
尚青岚说道:“没有,就是觉得无聊。”
嘉靖帝索性坐起来,“爱妃觉得做什么有意思?朕陪你玩。”
嘉靖帝老病已久,身体已经垮了,玩就是玩,干不了别的,而尚青岚只有十八岁,正青春,嘉靖帝想补偿宠妃,一切都由着她。
尚青岚灵机一动,“外头风沙大,我们就在宫殿里头玩烟花吧。”
嘉靖帝和宠妃起床点燃了一箱又一箱的烟花,看到宠妃的笑容,嘉靖帝觉得值得。
一只点燃的花蝴蝶飞到了床上,火星引燃了幔帐……
魏采薇半夜被喧闹声吵醒,她推开窗户看去,凌冽的北风裹挟着风沙差点将她吹倒,紫禁城方向火光冲天,空气中除了风沙的土腥味,还有烟尘的味道。
这熟悉的景象、这熟悉的味道。魏采薇关了窗户,看了一眼案头上的黄历,上一世的事情又在同一时刻发生了。皇帝和尚青岚在毓德宫里玩烟花,把宫殿给点了。
这种干燥的大风天气,最助火势,就是龙王爷在紫禁城上天呼风唤雨,也是救不过来的。
半夜之间,毓德宫烧成一堆焦土,黑灰飘得全京城都是。尚青岚这次玩了个大的,把整个毓德宫当成烟火给放了。
有朝臣上书,把尚青岚比作祸国殃民的苏妲己,要求严惩尚昭仪。
嘉靖帝把上书的官员打了板子,削职为民。尚青岚若是苏妲己,朕岂不是昏君?
所以,嘉靖帝不仅没有惩罚尚青岚,还给她提了位份,从昭仪封到妃位。因嘉靖帝最近身体一直不好,总是生病,他最期盼的就是长寿,所以,给尚青岚取了个充满期盼和祝福的封号——寿。
尚青岚成为了尚寿妃,比以前更加荣宠。
作者有话要说: 老年人谈恋爱真把老房子谈的着了火,这也是帝王最后的浪漫啦
第205章 最初的美好
紫禁城里最年轻的嫔妃、年仅十八岁的尚青岚却封了个“寿妃”, 真是讽刺,尚青岚不喜欢“寿”这个封号,私底下在魏采薇面前抱怨说“太老气”, 暮气沉沉的, 好像她要躺进棺材里似的。
她明明正值妙龄啊!
不过, 看在老皇帝封了她爹为骠骑将军、右军都督佥事的份上, 尚青岚还是接受了这个封号——须知紫禁城里位份最高的文贵妃, 其父也只是封了个指挥同知, 比尚父的官小一级呢。
嘉靖帝感觉到了死亡的降临,他惧怕死亡, 这张龙椅坐了四十五年, 他还没有坐够呢, “寿”这个封号, 其实给自己的, 宫人们整天“寿妃”的叫,就像是祝福他长寿一样。
嘉靖帝惧怕死亡,更害怕皇权旁落, 他命令锦衣卫加强了对裕王府的监视,要求每天都要上报。
除了裕王一家子的一举一动,汪大夏干脆连守卫裕王府的校尉吃了什么夜宵都写进密报里, 先送到陆缨那里过目。
陆缨打开厚厚一摞密报,后面还贴着一张今天裕王府采买菜蔬的单子,密密麻麻的看的头疼, “你不用写的这么详细吧,看完这些流水账得半天。”
汪大夏说道:“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避嫌。裕王已经将自己软禁在王府里,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就怕有人栽赃陷害。”
“拿去给朱指挥使。”陆缨匆匆翻了翻,合上密报,“裕王自有分寸,他从来就没有争过什么。倒是李皇亲那边,你得盯紧了,千万不要让烂赌鬼再生事。可别再出现上次玉观音的幺蛾子。”
汪大夏说道:“我们的人就在李皇亲宅,每天换三班,不舍昼夜的贴身‘保护’李伟,上厕所都一起去。”
陆缨说道:“辛苦了,忙完这一阵,给你放个长假,你安心回去和魏大夫结婚。”
嘉靖帝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不仅如此,他还拒绝不顾太医院的劝告,天天吃道士们献上来的“仙药”,把仙丹当药吃,正经的汤药抛到一边。
太医们苦劝无用,还被皇帝训斥,就纷纷闭嘴,不敢开药了——万一吃死了,就要给道士们背这口黑锅。
道士们为了哄骗怕死的老皇帝,要他相信玄术能保命,纷纷制造各种“祥瑞”,将一颗黄灵芝粘在宫殿柱子上,嘉靖帝就改名为“玉芝宫”,还告祭太庙——他连亲孙子孙女都没有赐名。
道士们又在老皇帝的书桌和床上放仙丹,谎称是上天所赐。这些鬼把戏尚青岚不相信,但是老皇帝坚信不疑,还要百官进贺表,尚青岚见老皇帝疯魔如此,不敢触龙鳞、逆圣听,随便道士们折腾。
皇权,这种高度集权的庞然大物,当掌控者只愿意相信他相信的、看到他想看到的、听到他想听的,把所有反对的声音都当成“总有人想要害朕”时。
那么,周围的一切就会顺着他的心意,只呈现出他想要的。而这些又证明了他的做法是“正确的”,用谎言来证明幻想,幻想就变成现实。
嘉靖帝以藩王之身继位,十六岁就坐稳皇位,三十多年不上朝还能牢牢掌控皇权,所有人的都是他的棋子,却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像个傻子似的被道士们愚弄,相信天降灵芝、天赐仙药这种拙劣的谎言,讳病忌医,迷信丹药,不仅不能长寿,还加快了自己的死亡。
所以,除了嘉靖帝本人,所有人都觉得嘉靖帝命不久矣,无药可救,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汪大夏也在等,不过他希望这一刻晚点来,他和魏采薇的婚期依然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只是因守三年孝期,推迟了三年。
汪大夏双手合十,对天祈祷,“希望老天保佑,皇上至少能够过了这个年。”
否则,守完家孝守国孝,啥时候能够结上婚啊,他今年二十一,魏采薇都二十五岁了!
从十四岁就开始盼着这一天,我太难了。
腊月初九,正是奶兄陆炳的祭日。嘉靖帝心情不好,对着陆炳的画像伤神。他年老体弱多病,又拒绝治疗,把丹药当饭吃,吃药之后亢奋,皮肤发红,鹤发童颜,有仙人之态,好像康复了。
但药效一过,立刻萎靡不振,躺在床上的时候,连被子都觉得重,压得他呼吸困难,就又取了药丸来吃。
反复如此,身体就被掏空了,只剩一副皮囊。
有蓝道行凌迟处死的前车之鉴,所有道士都不敢在陆炳的祭日这天献药。嘉靖帝对着画像静坐,回忆和奶兄的往昔岁月,耳边只有窗外北风呼啸的声音。
嘉靖帝在蒲团上打坐,连坐都坐不稳,身上无处不痛。道士们不敢在陆炳祭日献药,但是嘉靖帝还有不少“存货”。他打开药匣子,用冷水服了一丸。过了一会,感觉没有多大的作用,还是疼,又连服了两丸。
三颗药的药性散发出来,一股热流从丹田注入五脏六腑,驱赶疼痛,嘉靖帝觉得身上发热,就脱去了外袍,连束发的竹冠都觉得扯着头皮,就把竹冠摘下来,披头散发,灰白的长发垂到腰间,终于舒服了。
恍恍惚惚,嘉靖帝听到马蹄声,推门远眺,一个人身着雨披,头戴红毡帽,骑着快如闪电的汗血宝马疾驰而来。
正是奶兄陆炳。以前嘉靖帝召他进宫议事,无论什么节庆,天气,时辰,甚至半夜,只有皇帝传召,陆炳定然会立刻赶到,风雨无阻。只要奶兄一来,什么棘手的事情都能解决,什么危机都能度过。
嘉靖帝不顾外头的风雪,跑了出去,那一刻,衰老和病痛都消失了,白发、皱纹、驼背、老寒腿、松弛的皮肉等等也都不见了,变成一个黑发红唇、皮肤水润的青葱少年郎。
他还是那个湖北安陆的十五岁小藩王,最大的梦想就是什么时候能够走出藩地,去看看外头的世界。
两人在大雪纷飞的宫道下相遇,陆炳在汗血宝马上伸出手,“殿下,我来接你回家。”
这是个梦吧。湖北安陆的献王府是嘉靖帝少年时一直想逃离的地方,到了暮年,却是他最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