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自认为是个思想开放的年轻人,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件事,就是心里始终有点儿酸溜溜的——他今年刚满十八岁,体型修长而健美,但无论是谈吐气质,还是男性魅力,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这让他心里怎么不发酸?
然而很快,查尔斯就被谢菲尔德的博学征服了。进入青春期以后,他时常感觉父亲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强大,很多问题都答不上来。不仅父亲如此,学校里很多老师都是这样。他不禁对这些大人生出一些鄙夷和轻视。
但他却完全无法鄙夷和轻视谢菲尔德。查尔斯一直觉得,所谓大人,不过是比他们多活了几年,根本没资格在他们面前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现在他却心甘情愿地露出谦卑的表情,向谢菲尔德请教人生或学问上的困惑。
一个小时后,查尔斯彻底叛变,把安娜在校园里的一切动向、音乐剧首演的时间,全部告诉了谢菲尔德,并且发誓,绝对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他酸溜溜的情敌心态,也扭转为羡慕和仰望——羡慕安娜的身边有这么一位温和、博学、优雅的绅士,仰望谢菲尔德的谈吐和气度。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你打算怎么处置安娜呢?”
谢菲尔德抽了一口烟,侧过头:“怎么说?”
查尔斯想了想,说:“看得出来,安娜很喜欢你……她虽然从不拒绝追求者的礼物,却不会草率地和他们牵手、拥抱甚至接吻,之前在剧组里,有个男孩趁乱抱了她一下,直接被她打了一耳光。她或许粗鄙无礼,却绝对不是一个轻浮的女孩。她的感情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但还请你不要辜负她的真心。”
“多谢你的忠告。”谢菲尔德笑了笑,查尔斯却感到他眼中的笑意明显冷漠了不少,“我比任何人都珍惜她的感情。”
查尔斯有些尴尬,却并不后悔说出这一番话。作为安娜曾经的追求者之一,他有必要发出这样的忠告。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聊天结束,他们回到了花园的另一边。已是黄昏时分,金子般的余晖铺满了翠绿色的草坪,照出空气中飘舞的细小尘埃。安娜瘫在椅子上,仰起脸,打了个极大的哈欠,几乎能看见嘴里鲜红的小舌,然后捏起一块马卡龙,丢进了嘴里,咔嚓咔嚓吃掉了。
她两条腿伸得老长,脚底已脏得不能看,她却满不在乎,大喇喇地挠了挠腿上的蚊子包,嘟着嘴咕哝了一声,即使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也大概能猜到是在诅咒那只蚊子及它的亲属。
谢菲尔德掐灭了烟,走了过去。查尔斯识相地顿住了脚步,远远地看着他们。
不知是否黄昏太多情的缘故,眼前的一幕就像是一部氛围禁忌的电影:谢菲尔德走到安娜的面前,单手撑着桌子,身体往前微倾,低声呵斥了一句。
安娜根本不怕他,板起脸,直接用脏脚踹了他一下。谢菲尔德皱皱眉,捉住她的脚踝,呵斥声大了一些,却始终称不上严厉。
他摇铃唤来了女佣。过了一会儿,女佣提着一双露趾拖鞋和一桶热水走了过来,蹲在安娜的面前,准备为她洗脚。安娜却扭来扭去,想要逃跑,还尖叫着喊道:“想要我洗脚,除非你当我男朋友!”
话音落下,谢菲尔德捉住她的脚踝,直接把她的脚掌塞进了热水桶里。
安娜顿时发出“咝咝”的吸气声,脚掌颤了一下,可怜兮兮地喊道:“疼!”
谢菲尔德半蹲下来,用手试了试水温,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的谎言:“小撒谎精。”
安娜立刻换了副面孔,露出甜甜的酒窝:“反正你的手已经湿了,就帮我洗脚呗!”
谢菲尔德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却解开了黑钻石袖扣,将袖子挽到手肘,然后单膝跪在地上,垂头帮她洗脚。可能因为安娜的脚是真的脏,他的动作并不温柔,一不小心就洗得安娜尖叫一声,蹙眉抱怨他的手法野蛮极了,仿佛在给小母牛搓澡。
谢菲尔德平淡地问道:“那你自己洗?”
多嘴多舌的少女当即闭了嘴。她终于安静下来,歪着脑袋,凝视着谢菲尔德的动作。只要她不说话,就会散发出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美丽。查尔斯明知道她已经倾心谢菲尔德,却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悸。
许久,谢菲尔德把她的脚掌从热水里抬起来,放在他的膝头上,用毛巾擦干上面热腾腾的水渍。这两只充满肉感的脚掌,总算露出了它们的真面目:脚背是偏白嫩的蜜黄色,脚底泛着洁净、健康的粉红。
他将两只脚送进拖鞋里,站起身,用湿漉漉的指关节叩了叩桌面,警告她不准再光脚乱跑。安娜却一把推开他的手,埋怨他用洗脚水弄脏了桌子。
不得不说,安娜烦起人来,恨不得让人打她一拳,谢菲尔德却毫不动气,拿出手帕擦干了手指,对她有一种几近溺爱的纵容。
谢菲尔德没有说假话,他的确比任何人都珍惜安娜的感情。
——
周末过去,安娜隐隐察觉到,谢菲尔德对她的态度有了一丝细微的转变。但当她跑过去,问他愿不愿意当她男朋友时,他又投来一个冷冰冰的目光,命令她去写作业。她不由烦闷极了,恨不得在他的脖子上咬一个表示标记的牙印。
幸好,音乐剧的排演十分顺利,老师和导演都夸她“演戏的好苗子”、“将来一定会在好莱坞大有作为”。她沾沾自喜的同时,又有些出神,想起了读公立中学的时光。
那天,老师走下讲台巡视,她的邻桌正在悄悄抽烟,吓了一跳,连忙把卷烟扔在了她的桌上。
安娜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处理那支卷烟,就被老师看见了。她立刻把安娜叫起来,指着她的脸蛋,对所有同学说道:“大家看好了,这种女孩永远不会有作为。”说完,她充满厌恶地瞥了安娜一眼,“要不是看你还是个小女孩,真想报警把你送进局子里!”
话音落下,她的邻桌起哄道:“安娜的妈妈是应召女郎,她肯定是警局的常客!”
有女孩问道:“应召女郎是什么?”
“就是高级一点儿的卖笑女郎,”一个身躯肥胖的白人男孩答道,“卖笑女郎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街边那些浓妆艳抹、穿着短裙黑丝袜的女人,我爸爸说,她们身上有很多脏病,接触她们的人都会浑身溃烂而死。”
教室里哗然一片,不少人露出恐惧、厌恶的眼神。白胖子继续说道:“叫她们应召女郎都算抬举了,我爸爸说,成年人都叫她们ho——”
“ho!”
“哈哈哈,ho!”
这个发音简单又好读,所有人立刻跟读起来。女老师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冷笑,不闻不问。
顿时,教室里“ho”声此起彼伏,形成尖锐、刺耳的音浪,朝安娜扑袭而去。当时,她才十三岁,尽管已经开始发育,也学会了往嘴上涂抹口红,却仍是一个小小的女孩。
如果这是私底下的骂架,她大可以用尖利、刻薄的言语回骂过去,但这是在课堂上,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成年人。于是,她只能像个茫然、呆傻、可怜的雏鸟般,张着嘴,迎接四面八方的恶意。
从那时起,她就学会了睚眦必报。她将那白胖子的相貌特征,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但并没有立刻报仇,因为感觉以她干瘦的身材,估计连那白胖子的一巴掌都承受不住。她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去锻炼身体,松鼠似的满街乱窜,不过并不是白白地乱窜,接了几个送牛奶的长单,赚了2美元。
等跑得足够快以后,她用赚来的钱,买了一盒廉价的香烟,然后在放学的路上,蹲到了那个白胖子。
两个月过去,白胖子早已忘了他对安娜实施的暴行,所以也就失去了警惕性。那天,安娜故意把嘴唇涂得红艳艳、亮晶晶,走到他的后面,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弯着大眼睛,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白胖子被这个笑容融化了,根本没注意到安娜的胳膊缓缓绕到了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扯开了他的衣领,把十几支点燃的香烟,丢进了他的衣服里。
十几秒钟过去,白胖子才感受到烧灼的疼痛,发出杀猪般的痛苦嚎叫,而安娜早已经一溜烟跑了。
回到家后,安娜琢磨着,这胖子可能会报复她,正发愁怎么善后,刚好这时,她的母亲布朗女士回来了。
安娜的眼珠乌溜溜一转,有了办法。她扯住布朗女士的衣角,把课堂上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她。至于当时为什么不说,是因为布朗女士又和男人私奔了,安娜在跟她生闷气,赌气不想说。
布朗女士听完女儿的告状,点燃一支烟,叼在嘴里,鼻腔和嘴巴同时冒出滚滚白雾:“那你当时抽烟了吗?”
安娜急了:“我抽个屁,我哪有钱买烟呀!”
布朗女士想想也是。虽然在她的眼里,被骂“ho”算不得什么大事,她从早被骂到晚也没有觉得委屈,但骂她的女儿是“ho”,确实太过了一些。在她的构想里,安娜是要读大学的,会带她离开这条肮脏恶臭的街。
于是,布朗女士一拍大腿,同意第二天护送安娜上学。
安娜想得不错,第二天,白胖子果然在校门口等着她,准备狠狠教训她一顿。安娜立刻后退一步,把白胖子的位置指给她的母亲。布朗女士叼着烟,烟囱成精似的,踩着高跟鞋,婀娜多姿地走了过去,一巴掌打了个白胖子措手不及。
白胖子捂着脸颊,目瞪口呆看着安娜的母亲,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打。
布朗女士和安娜一样,拥有一头浓密黑亮的鬈发,眉眼浓艳,肌肤犹如黄褐色的蜂蜜。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拿下香烟,对着白胖子的头顶,弹下一小撮灰白色的烟灰。
白胖子尖叫了一声,颤抖地倒退几步。
布朗女士嗤笑一下,吸了一口烟,缓缓喷出来,说:“回去告诉你爸爸,老娘是他干不起的ho。都是贫民区的渣滓,瞧不起谁呢。”
那是安娜的记忆里,少数几次让她觉得温情的画面。现在,她终于走出了那条腐朽、罪恶的街区,进入了私立中学,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一转头就能看见蓝盈盈的天空、翠绿色的草坪,遮阳树在灼目的阳光下发出簌簌的潮汐声。
她有了属于自己的爱好,遇见了包容她、疼爱她的情人,尽管那个情人还没有同意成为她的情人。她的手头宽裕了,不会再像寄生虫一样汲取那个女人的养分,不会再拖累她,成为她甩不开、丢不掉的包袱。
她的前途一片光明,以后说不定还能当演员赚钱,赡养那个女人,给予她渴盼了半辈子的安稳和荣光。
她想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有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有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想起她的时候,心里是否有一丝愧疚……
安娜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想极了,想得心里发痒,想得胸腔疼痛。
可能这就是一些被父母漠视的人的通性,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争取父母的认可。
哪怕他们的父母是个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个肥章!这不夸?!
注释1:出自《光荣与梦想4》[美]威廉·曼彻斯特 四川外国语大学翻译学院翻译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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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安娜有点儿想请l先生帮忙找母亲, 又怕这事儿会麻烦到他。
她对有钱人的概念不清楚,不知道有钱人找人的办法,但她知道普通人找人的感觉——无异于大海捞针。还记得十六岁那年, 布朗女士又一次离家出走了。这并不可怕, 那时候, 安娜已经习惯她隔三差五就要消失一下,可怕的是,那次她忘了给安娜留钱。
那天正好是星期五,她饿着肚子, 找了布朗女士两天一夜, 大街小巷都走遍了。她至今都记得, 当时她穿着一双胶底运动鞋,大脚趾和脚后跟都贴了几层厚厚的胶布, 却还是被磨破皮了。
两天过去,她躺在沙发上, 两条腿酸软得抬不起来。有那么一瞬间, 她不想要妈妈了, 可是家里的冰箱空荡荡,水槽里堆满了还未清洗的碗碟。茶几上的铁盒子里只剩下几个10美分的硬币。这妈妈不要也得要。
其实,母亲离开了,她也可以活下去。她手脚健康,心智健全, 可以去打工,可以去跑腿,但她不甘心。十六岁,玫瑰花骨朵一般的年纪,正是被父母疼爱、做家务赚零花钱的时候, 她不想在这个年纪就踏上社会,孤独地自力更生。
幸好,星期一的傍晚,布朗女士就回来了。从那以后,每次布朗女士有离家出走的迹象,安娜都会提醒她:“把钱留下。”
安娜以己度人,觉得找人是一件极麻烦的事情。l先生那么忙,每天光是电话会议就有两个。占用他的时间,去找一个在警局有案底、粗鄙可耻的应召女郎,安娜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开不了口。
为什么?说不清。她认为自己可以像个天真少女一样,矫揉造作地撒娇撒欢儿,让他蹲下来给她洗脚,也可以像个被宠坏的女孩一样,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讥笑着喊他“老东西”。但是,把她贫民窟的生活、轻贱的身份、粗鄙的母亲,血淋淋地暴露在他的眼底,她还是有些不敢。
她的母亲,她的过去,是她身上一道丑陋、狰狞的伤疤。很疼,却不敢向医生求助,她怕被医生笑话。
想到这里,安娜决定用攒下来的零花钱,雇人悄悄地找。
她天性乐观,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把布朗女士抛到脑后,继续排演音乐剧。
转眼间,已是星期四。安娜虽然表面上和谢菲尔德结束了冷战,却仍然瞒着他音乐剧首演的时间——不是故意想瞒,而是他根本没有主动询问。而且,一想到他毫不在意她的演出,连问都不问一句,她就一肚子闷气。
晚餐后,谢菲尔德在花园里坐下,打开报纸,看了起来。安娜本不想搭理他,经过一个反光处时,忽然发现今天的她特别美丽——气色红润,眼睛明亮。她思来想去,感觉这个样子必须让谢菲尔德看到,不然就白白浪费这美丽了。
刚好,邮递员送来了明天的戏服,一条缀满黑蕾丝、白珍珠和层层叠叠欧根纱的大裙子。安娜将裙子换在身上,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弯下腰,一只手撑在梳妆台上,另一只手拿起口红,单手推开盖子,缓缓涂在撅起的嘴唇上。涂完后,她本想再画画眉毛和眼睛,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就很动人,可以去见那个口是心非的老情人了。
她提着裙摆,光脚走下楼——非得光着脚不可,穿高跟鞋,她怕脸着地摔一跤。在安娜的想象中,她会轻盈而优雅地走到谢菲尔德的身边,不经意间让他看见这条裙子。等他询问这条裙子的来历后,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告诉他演出时间了。
谁知,裙子太厚,还没有走出客厅,她就被闷出了一身热汗。安娜抓了抓脖子,第一次在勾引谢菲尔德这件事上,打起了退堂鼓。
算了,都走到花园了,勉强勾引一下吧。
安娜轻手轻脚地走到谢菲尔德的身后,用两条汗津津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谢菲尔德看着报纸,没有回头,淡淡地警告道:“安娜,松手。”
安娜故意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栗色的鬈发垂落到他的手臂上,犹如小动物细软的毛发,在他的血管里埋下一颗骚动不安的火种。
这女孩不知干了什么,浑身都是汗,蜜黄褐色的肌肤热烘烘的,烈火般炙烤着他。他不得不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开一些。
安娜的羞耻心说不要就可以不要,被推开了,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牵着裙摆转了一圈,笑盈盈地问:“我好看吗?”
谢菲尔德没有鉴赏裙子的兴趣,第一眼看见的,是她娇媚而可爱的笑容。他看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低声答道:“好看。”
安娜撅着嘴,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走近了一些:“你再看看。”
在她的眼里,夸奖她,就必须得夸得具体一些。只是一个“好看”,是没办法满足她的,必须得是“你的嘴唇红得很漂亮”或“你的裙子很特别”,这样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