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早就遭了老爷和老太太的厌弃,阖府上下只当没她这么个人。老爷虽不曾休妻,可对王夫人说句“漠不关心”也不外如是。从前还有三姑娘隔三差五地过来探望,可现今她们这个小佛堂连只雀儿也懒怠停留。若果真有机会脱了这牢笼,又可全了忠仆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此处,金钏儿含泪道:“老太□□典固不敢辞,只是太太身边也不能少了人服侍。我们姐妹二人自小就在太太屋里当差,倘若太太不叫我们出去,我们再不愿去的。”
王夫人拨动佛珠的动作终于停了,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佛龛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站起身来。甚至因为久跪不起,站起身来的时候脚步踉跄,膝盖也难抻直。金钏儿忙要去扶,王夫人只推开了她,望着王熙凤道:“你如今是管家奶奶,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闲磕牙。她们姐妹俩服侍我一场,将来我自然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嫁了,也不用你来操心。”
“我也不想操这份心,只是老太太打发我过来问一句。太太您是吃斋念佛的人,可她们俩瞧着年纪轻轻的,别耽搁了大好青春。日后反心里埋怨,太太说是不是?”
王夫人看了金钏儿和玉钏儿两眼,见她们只微微低着头也不说话,心里也明白终究是人去不中留。再看向王熙凤时,嘴角噙了一抹冷笑,“我也知道,她们俩在这里服侍我也委屈,既有好的去处,你念着主仆一场也别该替她们相看个好人家。咱们高门大户里的丫鬟,素日里也是娇生惯养的,虽也服侍人,可比那些寒门小户家的姑娘还有教养。她们跟了我一场不容易,我没什么好给她们添妆的,老太太既想得到她们,自然有打算。”
说着,向金钏儿和玉钏儿道:“你们也不必在我这里消磨时间,既然是珠大奶奶来问你们,我是不留你们的。要去只管去了,来日挣个体面也是你们自己的造化。”
金钏儿和玉钏儿连忙磕头拜谢,眼中泪光盈盈,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王夫人见状更是心灰意懒,只挥了挥手叫她们出去。转身在炕上的另一边坐了,冷哼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单凭她们两个的去留只怕也劳动不了你的大驾。如今这事儿罢了,咱们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为什么来的,只直说吧。”
“太太这话说的。”王熙凤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笑得甚是明艳照人。“您是我的亲姑妈,难道我这个做侄女儿的还不兴来探望探望您?这小佛堂虽清净,可待得久了保不齐移了性情。如今老爷常日里都在赵姨奶奶和周姨奶奶房里打转儿,大爷又下不得床。老太太只巴望着宝玉上进,太太想来也对他寄予厚望吧?”
王夫人听她提及宝玉,犹如死水般沉寂的眼中忽然起了波澜,“宝玉如何了?”
“宝兄弟过了年都要十五了,瞧着还是一股子的孩子气。成日里和姐姐妹妹在那边园子里玩闹。老爷若叫他去问话,他偏又淘气,免不了常气得老爷要打他。依着老太太的意思,是想替宝兄弟先说个亲。一则,咱们这样的人家,多有祖上的情分在的,说了亲彼此间走动也亲热些。二则,宝兄弟日后也可以尊重些,治些经济学问,老爷看着心里舒坦,对宝兄弟也是极有益的事儿。”
“我年轻,从来也没料理过这样的事儿。偏老太太抬举我,让我给宝兄弟相看,您说我能相看个什么人呢?我又没有诰命在身,日常也不在外走动。家里的亲戚又都不大认得,就是咱们王家那边的亲戚,我尚且认不周全呢。”
王熙凤说着,转而又笑道:“故而我来问姑妈拿个主意。宝兄弟最是个聪慧灵巧的人,我若替他说个亲,怕他不喜欢。往后心里存了怨怼,我们姊妹间反生疏了。倒是姑妈这么多年兴许有什么见地,又或者有相巧的人呢?”
王夫人听了她的一番话,不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
她自当年犯事,关在这小佛堂里怕也有三四年的光景了。谁料到宝玉竟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老太太有这样的打算,也是为宝玉着想。只可恨她当年多少的私房银子和梯己都被缴了,剩下的私库里的好物件儿,只怕早进了王熙凤的口袋。现下她纵有心,怕也无力。
王夫人心里正自怜自艾,可又想到王熙凤不是那等爱跑上门来耀武扬威的人。她既来了,想来定然有她的道理,忙又收起心里的委屈,只看着王熙凤淡淡地问:“宝玉自小待姑娘们都是温柔小意,从前宝丫头在咱们府上的时候,我见他们感情倒好。只可惜终究有缘无分,这也是各人的造化。如今宝玉也大了,许是他自己心里也有主意,你来问我,倒不如问他去。”
“太太竟糊涂了,我去问宝兄弟,那还不臊他一脸呢。况他屋里服侍的几个丫头我瞧着都很好,还想替他做主收了通房,只是又怕正妻不曾过门,碍了旁人的眼。”王熙凤说着又“咯咯”笑了起来,“太太虽久不管家,到底也是经年理事的主母。咱们家中宴请宾客到底还是要让太太也瞧一瞧才好呢。老太太那里我去说和,太太只安心等几日,自然有好消息。”
说罢,也不管王夫人的反应,只径自走了。留下王夫人一人坐在炕上,愣愣地对着炕桌上那杯已经凉得没有一丝儿热气的茶盏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