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才凝了心神朝帘外的人形看去,雁回知晓太后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便也干脆上前一步替太后撩起了珠帘,又将帘子好生置在床边的银钩里。
这下吹开模糊见真容。
太后到底是太后,心中惊讶面上却丝毫不显,就似早料到雁回会来。只不过见雁回面色沉静,没了以往的殷切,倒是让太后有些心慌。
太后想,雁回出现于此无非为两件事而来。
一是,探望病重的自己。其二是兴师问罪。
太后收回了视线,拈起一旁的佛珠一颗颗数起来。瞧着雁回这模样,便是来兴师问罪的。
雁回行了一礼便开门见山道:“请太后救沈辞。”
如今大梁文武百官一致要谢昀治罪,雁回需要一个有地位说话有分量之人去提起国舅爷的战功和冤屈,哪怕最好的结局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也好。
不用雁回向太后解释他们目前的窘境,单是听雁回这般说,太后便知道这妄想双宿双飞的二人一路荆棘。转念又一想,雁回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不知国舅爷是想了何法子保全了雁回。
这是太后不想看见的,她虽然设计大肆传出自己病重的消息引二人归来,也单单只是想要雁回一人的性命而已。
太后看了雁回一眼,别有用意道:“你倒是与乐鱼情真意切,可有将皇帝放在眼中?”
雁回不卑不亢道:“太后教训的是。”
太后又说了几句,迟迟没有言语动作表明她要答应救国舅爷。雁回没了耐心,打断太后的教诲道:“太后若是想要我的性命只管拿去便是,但若太后还妄想其他,当是早些断了妄念比较好。”
太后瞪了雁回一眼,像是不认识雁回似的,浑身都写着不满:“哀家岁数大了竟也有老眼昏花认不得人的时候,不知原来哀家喜爱的儿媳,端庄知礼的皇后本性竟是如此!”
雁回好笑道:“我本性顽劣,一直不明十年前的自己是如何入太后的眼,时至今日我才想明白,太后看中的不是我而是整个雁家。”
来的路上雁回想通了。
为何当年毫无大家闺秀模样的自己能入了太后法眼,不为其他,只是因为她姓‘雁’且是雁家唯一的大小姐而已。当时的谢昀已是太子,太后却着急为太子笼络支持,看来先帝早就有传位郦王的意思。
传弟不传子,且是在谢昀多有作为并一心拥护先帝的情况下。雁回想了两个荒诞的解释,先帝为夺嫡九死一生,又怎可能传位给自己幼弟。答案要么是谢昀非先帝亲生,要么郦王与先帝有那苟且之事。
雁回倾向后者,在郦城时,谢昀曾以雁家要挟让她与国舅爷破伦理人常,怎么看都觉得谢昀是个疯子。可谢昀是怎么疯的,若是知道自己的父皇心印亲弟,这般看来也是情有可原。
当时谢昀在试探,试雁回和国舅爷是否也和先帝一般龌龊。
先帝有多喜爱郦王,墓中的十步奔赴桥便可看出,恶心到让谢昀当即下令砸墙毁墓。
若非如此太后又何以觉察先帝心思,便是再无房事才让太后慌乱顾及。
太后不语,莫说天家,寻常的官府之家哪家择婿娶亲不都是看着家世看着门当户对。
她并未觉得雁回此话有何杀伤力,正要把雁家整个算上,便听雁回的声音在室内幽幽荡开。
“我作画有错在先,无论是何惩罚我都受得。”雁回抬眸睇了眼太后,眸子宛若一潭沉静的清泓,声音也如冰水冷冽:“我从不允旁人进我房间,但凑巧太后遣人往将军府送赏后这画便流传了出去。太后身边的人又怎会不认得太子殿下。太后没有明着罚我,只是念着沈辞心中有我,你乃他亲姐不好贸然出手。我想之后先帝召我带画入宫便是太后的借刀杀人吧,为的是让整个人雁家被我牵连,从而让当时已有‘小战神’美名的沈辞接管家父手中的兵权,沈辞姓‘沈’暂且不提,若当时先帝真因此事罚了雁家,沈辞难保不会对先帝怨恨,从而毫不保留地支持谢昀。”
太后一愣。
雁回看着太后如看洪水猛兽:“太后这招甚是巧妙,可太后没想到……”她一嗤:“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帝比你还要高明。”
先帝为何要改画,不过是和太后用了同一招——借刀杀人。
太后的刀是先帝,杀的人是雁家,既解决了有二心的雁回,也能让沈家握紧兵权,兵权代表实力,能将兵权紧握在手中,不管先帝欣喜谁总要忌惮三分,谢昀便能高枕无忧。
而先帝本就不可能坐视沈家日益壮大,他有心传位给郦王,更不可能看着谢昀羽翼俱丰,国舅爷作为谢昀的左膀右臂迟早是会被先帝不留情面地折去的。
他一见画便心生二计。第一计是诬陷国舅爷投敌,毁了谢昀人人称赞的名誉。是他故意将国舅爷的战术透露给了蛮夷,让国舅爷与镇国大将军兵败无援,又让二皇子带来圣旨,将二皇子的性命一块搭了进去。先帝所出不过二子,太子母家叛国,二子不幸丧生,这皇位也只能传了郦王。
第二计便是学着太后借刀杀人,先帝的刀是雁回,杀的是谢昀。先帝于郦王之间有话本子中如七仙女与董永般的跨世奇恋,他自然相信雁回与国舅爷之间的情爱。若他第一计瞒天过海得了胜利倒也罢了,若不幸事败揭露,雁回又如何真心对待谢昀,雁家又怎会真心支持谢昀。
毕竟害死雁回心上人的可是谢昀的父皇啊,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先帝心思何其简单,便是他与郦王不好过,旁人也不得好过!
雁回隐去自己对先帝所作所为的猜想,冷冷地看着太后:“先帝恶行,圣上为了大梁不可能昭告天下,我曾为大梁一国之后更不会因自我将百姓弃于不顾,但……”
雁回声音收紧,又沉静严肃了几分:“太后乃一介后宫妇人,算计战功赫赫的雁家,将朝纲功臣视为夺权的玩物,何其可怕!但好在太后只是一介妇人,翻不出巨浪滔天,将你的罪行昭告天下也失不了民心失不了军心,若圣上有意治罪太后,指不定君威更胜!我死不足惜,若能与太后在黄泉之上作伴倒也瞑目!”
太后脸都白了,手中的佛珠也不捏了,指着雁回的鼻子道:“放肆!”
雁回上前一步,压迫性地看着太后:“太后是觉得我没有证据吗?我与太后好歹也是十年婆与媳,是婆婆亲自教导我处事沉稳,婆婆忘记了吗!”
她冷冷看着太后,音调并未有发怒的迹象,面色可以算是平平,然,何为不怒自威,雁回演绎得淋漓尽致。
太后被雁回这般逼视,小腿肚忽地一抽,竟硬生生地跌坐在榻上。她还未来得及去思索雁回手中捏着自己多少把柄,便见雁回再一次逼近,声音宛若夺人魂魄的精魅:“今天,沈辞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这个时候你还想要雁家手中兵权,妄想置雁家于死地,简直是异想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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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回带着太后一行人走出皇家寺庙,自她威胁太后之后便再未与太后说过一句话。嫁给谢昀十年,她记得太后的好,可哪曾想过……
她一嗤,自嘲地笑了笑。
方才在房间与太后所说不过是她猜测,她哪里有什么证据,更不会真的将太后所作所为公布于众。太后能被她轻松拿捏不过是一时慌不择路做贼心虚罢了,兴许与谢昀相处的这十年间,竟让她也潜移默化学会了何为拿人软肋。
惊絮不知雁回与太后发生了什么,只看着二人便觉得剑拔弩张。她也不敢多问,只亦步亦趋跟着雁回。
雁回却不让她跟着:“你看着段恨秋,莫让他逃了。”
惊絮担心雁回不肯丢下她。
雁回冷声道:“去。”
惊絮只好去做。
待惊絮转身离去,浩浩荡荡一行人行至山间的百级阶梯便见石阶下等候多时的数名暗卫。
太后睨了雁回一眼:“皇帝拘着哀家,这都是皇帝的人,哀家出不去这寺庙。”
这便棘手了,雁回正皱眉思索办法,便见阶梯下为首的暗卫朝着阶上众人恭敬地拱手,朗声道:“我等奉圣上之令,护送太后、皇后娘娘回宫!”
众人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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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天算不得明亮,不知不觉间便悄然立了冬。皇宫四处都黯淡着,像极了她在白月明桥与张央落轿辇相撞的那日,天与地少了许多色彩,余下的只有阴霾的天色,料峭的空气。
朱公公在宫门外候着他们,见了雁回几番欲言又止最终都是忍住了。雁回看他这副模样便主动询问,朱公公只道:“沈将军一心想保娘娘,娘娘一心想保沈将军,万岁爷倒显多余了。”
雁回眸色一黯。
太后自然也是听见了朱公公这番话,不满地看着雁回。
朱公公道:“请二位娘娘随老奴来。”
朱公公带着雁回及太后去了养心殿,那殿外还是跪着乌泱泱的人。雁回静静看着,说不出责怪和怨怼的话来。上一次百官下跪的情景仿若还在昨日,那是他们无声抗拒谢昀的废后之意。
雁回忽然很心酸,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如今模样。以前她担心的只有谢昀的面容,如今却因为文武百官举动而为谢昀难过。
她也承认自己确实自私利我,心里装着了一个人便再挤不下旁人。
“烦请娘娘在此等候。”朱公公向雁回和太后行了一礼。
太后望了眼养心殿:“便是哀家也要在此等着皇帝?”
“是。”朱公公垂眸道:“圣上有令,让二位娘娘在此等候不得踏入养心殿一步。”
太后没音了,只愤愤看着朱公公几步上前对候在养心殿外的苏元说了几句,这才往了养心殿正殿去。
雁回便立在养心殿外,她心中多为不安,计划中是她逼着太后向谢昀求情,她便依着诺言将自己的性命抵了国舅爷的性命。但没想到,谢昀竟直接让她与太后一同入了宫。
之前她看谢昀每一个举动多为荒唐,可事实却不是如此,谢昀每一步都是按部就班的。雁回害怕,害怕谢昀早已有了对策,她更加不敢去想这对策是什么。
正这般想着,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要回去!”
雁回转身,不远处,国舅爷让两名羽林卫挟着。他老远便见到了雁回的身影,以为谢昀是按照他的应对之举将雁回救回了宫,将悬着的心安慰放回胸腔中以后却也觉得没脸见她。
哪知他这声再压着收着,还是入了雁回的耳中。
惊得那人转身回望。
二人目光隔空撞了个激烈,雁回静静凝着他。一条血红的伤口盘在国舅爷左颊,乌黑的发剃了个光,但他的眉眼依旧清明潋滟,逆着的光笼在他的肩头。他就这般站着,未熄灭的宫灯将他的影子拖在地上,明与暗无法交融形成了一圈光晕,他就站在这光晕中,宛若神祗。
雁回喉中彻底更住了。
一月衣粮,十年欢喜,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她与他哪有一月衣粮,又哪止十年的欢喜。若没了他,哪有什么千秋万岁有的只有无边孤寂。
她尝够了这滋味。
国舅爷再不舍得,也不敢与雁回多对视片刻,他想的应对之举本就蹩脚,这文武百官都长着眼也长着心,稍有不注意,他的自圆其说便就白搭了。
雁回见他偏过头,心中一涩便也垂眸。
垂眸这瞬,又有内侍带着雁家人入宫,雁起一见他的皇后姑姑就想奔至雁回怀里,却被雁老夫人拦住。
雁回理解也赞同雁老夫人举动,这时候与自己划分的界限越清明越好。这般想着便硬生生地侧过身不去看着雁家人。
东风呼啸而过伴随着‘吱吖’一声。
养心殿外各怀心思的众人暂时压住思绪,皆朝着缓慢而开的殿门望去。
殿门大开,养心殿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出,接着便是垂头耷脑的朱公公。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才显出一道明黄来。
谢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踩在金砖上,跨过金石门槛,抬眸茫然地看着养心殿外众人。
这里有他的臣子,有他的母后,有他的舅舅,有他曾经的皇后,可谢昀的眼神落不到实处,梭巡一圈,便抽出怀中抱着的画。
哗——
画像被抖开。
画中人赫然跃于众人眼前。
百官不惜磨着膝盖也要上前凑近去端详,又时不时去看人群后被押解的国舅爷。
有人道:“是圣上。”
也有人道:“是国舅爷!”
争吵声渐起,有人道:“是何人不如问一问皇后,事实如何,一问便知!”
有人道:“皇后?皇后与国舅爷假死私奔,犯的可不仅仅是欺君之罪!怎还配一声‘皇后’!”
雁回看着文武百官争得面红耳赤,余光瞄到皱起眉的国舅爷,想来国舅爷是意外谢昀并未按照他想的应对之策走下去。
“住嘴!”国舅爷难得发了怒,他道:“画中人是谁哪容你们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