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了很长一段时间,谢吉祥记得,大约就从那时起,赵瑞不再叫赵王父王,也不再提这个父亲半句。
待到邬玉淑病逝之后,她又长大一些,赵瑞才说在他母亲病重那段时候,赵王已经同冯晓柔有了首尾。
这事他不知道母亲是否知晓,即便知道,邬玉淑其实也不甚在意,赵王对她来说只是家族给她安排的丈夫,再多也没有。
但对于赵瑞来说,赵王的行为不啻于背叛。
在那之后,赵瑞迅速长大了。
他学会了不再展露心中所想,也学会逐渐冰封自己的心,即便在谢吉祥面前依旧还如小时候那般,可谢吉祥却明白他已经变了。
无忧无虑,天真快活的童年再也不会有。
想到这里,谢吉祥叹了口气。
她心底深处,对赵瑞不是不心疼
,可她也很清楚,逝去之人永远不会回来,就如同她父亲母亲一样,一旦离开了她,便就是永别。
谢吉祥轻轻摸着邬玉淑留给赵瑞的洒金笺,把它仔仔细细放回书中。
不知怎么的,她下意识往后翻了翻。
一页、两页,待到第十页时,谢吉祥便惊奇地发现邬玉淑又留了一张洒金笺。
或许,找到这张纸笺的不是瑞瑞,难道是吉祥小丫头?小丫头还记得婶娘吗?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不住笑了。
淑婶娘还是这么逗趣。
“我当然还记得婶娘,”谢吉祥自言自语,“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发现了这两张来自十年前的长辈问候,谢吉祥一下子就有了兴致,她缓慢地,一页一页翻看这本书,中间没有再看到额外的纸笺。
但谢吉祥不气馁,她继续翻找,直到倒数第三页时,谢吉祥发现了一张纸笺,这张纸笺上只写了一句诗。
唐朝贾岛的《忆江上吴处士》。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这是什么意思?
谢吉祥把纸笺放了回去,转身出了书室,站在书房里反复思量。
淑婶娘为何在最后弥留之际,要留下这些信笺,她是否有许多未说完的话,难道说别的书中也有?
谢吉祥深吸口气,重新把纸笺看了一遍。
此时的赵瑞,正在摘星楼的书房中,皱眉看着苏晨整理的奏报。
这几年来,城郊尤其是燕京东郊附近,有不少人口失踪。
头几年有些年轻的男孩,来燕京打短工三五日不归家,一开始家属都不担心,但时间久了,才发现人已经不见,早就音信全无。
五年之前,还略有些报官者,大抵一年有五六十起,后来人数渐渐少了,待到这两年,一年只有一二十起的样子,同往年持平。
且这一二十起也是男女都有,并不全都是年轻男人,也还有老者和孩子。
因此,仪鸾司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未再多关注失踪案。
赵瑞问苏晨:“这是北镇抚司主查?”
苏晨:“是,北镇抚司专司百姓之案,同南镇抚司不同,以前燕京的旧案皆由北镇抚司主持,现在陆续转到大人手中。”
赵瑞修长的手在档案上敲了敲,指着其中的官印说
:“文渊阁调启过档案。”
仪鸾司的卷宗都有明确记载,哪里调用过,都要加盖印章,这封卷宗上文渊阁的印记一目了然。
赵瑞现在可暗中号令南镇抚司,在仪鸾司中大有人在,想要偷龙转凤再简单不过。
暗中调查的所有卷宗都未有皋陶司印章,也是怕打草惊蛇。
苏晨扫了一眼,卷宗上不仅有南北镇抚司的印记,也有文渊阁和刑部的印记。
文渊阁就是辅政臣们日常办公之地,因此众人也把这些宰执们称为阁老。
“阁老们讨论过这个案子?”
赵瑞微微蹙着眉,他沉声道:“文渊阁的印章标记有天宝二十一年字迹,也就是说在文渊阁调查之后,京中及周边地区的失踪案明显减少。”
“陛下知道了这件事,暗处的人害怕了。”
文渊阁调集卷宗,阁臣们知道了,陛下也就知道了。北镇抚司肯定有人在暗处观望,察觉到陛下已经知晓此事,立即收手。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皆是一凛。
苏晨拱手道:“大人,此卷宗要立即送回仪鸾司,方大人说不可离开两日。”
赵瑞道:“让人仔细誊写一遍,然后就给老方送回去。”
苏晨是了一声,这就要走。
“等等,”赵瑞看了一眼他和一直很安静的夏婉秋,“苏副千户,立即调拨二十人手给夏总旗,受她调令。”
苏晨点头,迅速退了出去。
赵瑞抬头看向夏婉秋:“夏总旗,如今有一危险的任务,还需要你去完成。”
夏婉秋面无表情,却铿锵有力道:“是,属下义不容辞。”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赵毛毛的声音:“世子,吉祥小姐有请。”
赵瑞微微一愣。
知道这边有正事忙的时候,谢吉祥从来不会打扰,能在这时派人来找她,肯定有相当要紧的事。
赵瑞迅速对夏婉秋吩咐几句,末了道:“注意安全,吉祥还等着你陪她跑马。”
夏婉秋难得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拱手便退了出去。
赵瑞起身,问跟在身后的赵和泽:“今日可有什么事?”
若是无事,谢吉祥为何要叫他?
赵和泽顿了顿,仔细回忆了一下:“小姐下午一直都在百花园,没有出来。”
难道百花园有事?
赵瑞也不耽搁,大踏步出了摘星楼,不过一刻工夫,就匆匆赶到了百花园。
他刚一进园子,就看到赵毛毛立在院中,似乎正在等他。
“怎么了?”
赵毛毛道:“小姐让小的禀报完世子就回来,小的正在这等您呢。”
赵瑞没理他,直接进了百花园的一楼。
自从母亲病逝之后,他每次来芳菲苑都会过来看看,选一两本书静静读上一日,待心静下来再走。
对于百花园,赵瑞还是颇为熟悉的。
此刻他一进来,就看到谢吉祥跟何嫚娘两个人身边堆了一堆书,正仔细翻找。
即便赵瑞来了,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赵瑞轻咳一声:“吉祥?”
这一声他还是压低嗓子喊的,却把赵瑞吓了一跳。
谢吉祥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是赵瑞,立即眼睛一亮。
熟悉的百花楼书房,熟悉的小青梅,熟悉的笑容。
赵瑞心中那些烦闷一瞬就消失不见,他上前两步,很不客气坐在谢吉祥右手边的椅子上:“怎么在翻书?”
谢吉祥便把手里的书合上,然后从右手边的两本书里翻出了一本《验尸格论》。
“你看看,小心一些。”
赵瑞不明所以,他先看了封面,这本是博远先生的批注本,应当不是很大众的普本,谢吉祥能看到这本不奇怪。
确定是什么书就好办了。
赵瑞以为谢吉祥看到了什么其他的死亡方式,便直接翻开第一页。
入目却是一张洒金笺。
上面的字迹再熟悉不过,虽时隔多年,赵瑞也一眼便看出,那是他母亲的瘦金体。
瑞瑞吾儿,久未相见,近来可好。
瑞瑞吾儿……赵瑞一瞬有些哽咽。
很多年了,他很多年都没有听到母亲再如此唤他,记忆里温柔的嗓音似乎重新萦绕耳边,瑞瑞吾儿,你可还好?
他想说自己很好,让母亲不用为他担心,可话到嘴边上,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谢吉祥安静陪在他身边,等着他缓和情绪,一刻之后,赵瑞终于抬起头来。
“这是什么?”
谢吉祥轻声道:“我想着下午无事便来读读书,一看这本就很喜欢,便翻看起来,这一看不要紧,立即发现了婶娘的
留下的信笺。”
赵瑞轻轻摸着信笺上的字,声音略有些嘶哑:“还是这么喜欢逗趣。”
邬玉淑是个开朗大方的女人,在她亲力亲为的教导下,小时候的赵瑞大方可爱,却又很有男子汉担当,无论谢吉祥怎么惹他,眨眼就会忘记,依旧笑呵呵当吉祥的瑞瑞哥哥。
所以看到这张便签,赵瑞都能回忆起她带着笑的低柔嗓音。
赵瑞点点头,跟着说道:“是啊,婶娘总是这么逗趣,你继续翻,还有呢。”
“还有?”
赵瑞微微有些愣神,他随即翻找起来,很快看到了那张同谢吉祥问好的纸笺。
“我娘啊。”赵瑞哭笑不得。
翻到这一张,赵瑞没有废话,他径直往后翻,直接看到了那张秋风生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