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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倦意朝罗宝霓的四肢袭来,光是将分租的窄小套房打扫成勉强能住人的程度已经累瘫。
    她并非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千金,中学是严格寄宿学校,只不过是真的从未住过这么脏的地方,且小得只能放架床与一张窄桌,万幸附带了浴室。
    这与动则将两房公寓劏成六七间非法隔断,没有冷暖气,且全是单人上下铺的鸟笼出租间相比,这个地方其实已经很好。
    心理准备是一回事,床后那堆不知塞了多久的风干食物残余以及一排蟑螂尸体,仍然几乎令她当场呕吐并放弃这个冲动且愚蠢的计画,逃回沃特街。
    砰砰砰!
    粗口伴随着猛敲墙板的轰击,女声惺忪的嗓音充满怒火,“八婆!你不睡别人要睡呢!”。
    罗宝霓赶紧止住将锈迹斑斑的铁床移回原位的动作,这种红砖楼历史悠久,陈旧的木地板踩着有些浮,噪音也大,隔板单薄,几乎就不怎么隔音。她拉下通风的窗户,外面是同样斑驳的露天黑铁逃生梯。
    小公寓位在叁楼,罗宝霓还有一位尚未谋面的室友住在客厅隔成的空间,两人将共用厨房,眼下想来怒极大骂的正是她。
    其实还只是中午而非深夜,她有些无奈,房里连衣橱都没有,只有一根铁杆撑起的架子。
    “喔?你在桥上水工作?”,女孩顶着乱发,抬起脚悠然吃肠粉,她斜着眼打量罗宝霓,瘦削的脸显得眼睛很大,下眼皮因睡眠不足有些苍青,看上去也是二十出头。
    既然要做室友,总不好一开始便将关系弄僵,罗宝霓买了些小食做为赔礼,伸手不打笑脸人,倒也一齐在小桌坐下。
    Bridgewater,中文名「桥上水」,一家位在包礼街的餐馆,菜色新颖还附有酒吧,生意很好,属合义堂旗下。这不难判断,黄龙兴遇害后,一同歇业的酒楼餐馆都是合义堂产业,那日她又套了些威尔掌握的消息。
    除了金沣,就属桥上水规模最大而且正在请人,她今早去应征了带位员。
    虽然罗宝霓从未有餐馆经验,但大概因为这家餐厅洋人多,带位员需要英语流利,经理见她外型不错,直接就录用了,连有没有合法身份都不看,工资每日现金结算,这在唐人街是常态,流动性服务业的人来来去去,时薪看似不高,但很多台面下的工资都是不上税的,例如小费收入,这中间有巨大差异,战后经济赤字极大,全靠税收补贴。
    “今晚才开始。”,罗宝霓点点头。
    叫阿丽的女孩眼神颇有些狐疑,叁两下将肠粉吃完,“你说你之前做什么的?”
    “呃......文员,“,罗宝霓含糊,“公司裁员,暂时没找到别的工作。”
    “怪不得,”,阿丽猛拍了一下桌,“看你就不像混唐人街,也不像刚下船的,海上漂几个月没死都脱层皮,还要给蛇头还债,不可能住我们这种高级公寓,难道是留学生?”
    留学生也穷,但和偷渡来的毕竟不一样。
    罗宝霓微微一愣只得点头,自己看上去真有这么格格不入?还有这算哪门子高级公寓?
    阿丽啧了两声摇摇头,“算啦,相逢也是有缘,给你点提点吧!我以前也待过桥上水,嗰个领班汤玛斯吴,小心他,色胚一个,好看点的都会被吃豆腐,不让碰他就让你去后厨洗碗,手都洗烂你啊。我有个朋友基仔还在那里跑堂,你去找他,就说是阿丽的朋友,他会看着你的。”
    小食攻势奏效,两下就相熟起来,阿丽一边喝着冰茶一边给自己的手腕上些推拿药酒,她在杜也街做洗头,晚点还在东百老汇做按摩,对华埠很熟悉。
    第一晚上工前,罗宝霓将菜单背熟,工作内容暂时是带位和帮忙在前台接听订位电话,不需要点菜,不过店经理很满意她立刻清楚各种晚餐特别餐点的用心,而领班汤玛斯吴确实将一双眼钉在罗宝霓身上来回逡巡了一阵,笑得意味不明。
    基仔很热情,听是阿丽的室友,立刻叮嘱不少注意事项,首要便是避免和汤玛斯吴单独相处,以及千万不要到叁楼去,那里是办公室。
    餐馆灯光稍显幽暗,点点灯笼装饰散着迷离的光晕,被几个玻璃水族箱格挡散射。桥上水的生意着实不错,人声鼎沸,周间只营业晚上,周五到周日全天,周一休息,二到四夜晚几乎能有八九成轮台两次的客,周末若无预定,基本上有至少半小时的等待时间。
    这里的蒜蓉佛州石头蟹和缅因姜葱焗龙虾做得相当出名,不点大菜,几样改良川式,沪式的小点也很受欢迎,加上一片不小的吧台区,客人在等位的时候餐馆还赚几杯酒钱,酒水是利润最厚的。
    这些事情若不是基仔说,罗宝霓一点概念也无,去餐厅就是吃,哪里注意过这些。虽然不用端菜收盘,但晚上五点一营业就和打仗似的,整晚团团转,她咬着牙站完一连几个晚上,回到小套房后腰酸腿疼疲惫不堪,倒头就睡。
    后半夜,口干舌燥,房里老旧热水加温的暖气装置功率强大,想倒杯水,却忽然听见阿丽房里一阵奇怪的响动,罗宝霓愣了愣,床板咿咿啊啊,铁架闷闷撞击,伴随着刻意压低的粗喘与呻吟。
    她缩回迈出的腿,转而披了件衣跨出窗,铁制逃生梯的小空间勉强像个阳台。
    凌晨的华埠很安静,水银灯泄在眼前一座小公园边,左侧是几家礼仪社,寂夜里,估计只有长椅上沉睡的游民,再冷一点,就待不住了。
    清秋冷风一吹睡意全无,摸出根草烟,她深吸一口,再将雾白吐向夜空。
    隔天一早,阿丽见罗宝霓微浮的下眼圈,有些了然,“昨晚吵到你了吧?唔好意思,哎呀,周四开始就忙了,大家一起住,忘了先同你打个招呼。”
    罗宝霓没什么尴尬,以为男伴来访,阿丽大大方方,说是兼职,都是洗头或按摩认识的客,发展些额外服务赚钱快,算是一种楼凤业务。
    楼凤?
    解释了下楼凤的意思,当然,和香港不同,这在美国是不合法的,不过她这种一周才做两叁次的,低调些,没人会发现,若是在场子里情况就不同,罗宝霓试探性地问是否和堂口有关,她点点头。
    “你也想赚外快?那些地方要抽成的,不过就不怕差佬。”
    ”呃......暂时还不需要,为什么不怕警察?“,警局不正在两条街开外。
    阿丽带着点移民前辈的傲意与神情,“小姐啊,几个警司的性癖好我都能告诉你,自己人,我有朋友做过他们,那些洋人的东西可大啦!不过硬度不行,煮烂的茄子似的.......“
    “不过最近华埠水底下不平静,”,阿丽神开了个头,神神密密,罗宝霓立刻合乎期待地追问,除了此前零星的夜场酒吧冲突,两次凶杀案后,不知哪来的年轻混混开始明目张胆闹事,叁更半夜总有极似枪响的动静。
    没事别在冷街上乱逛,阿丽嘱咐。
    华埠两大帮会,洪化堂闷不吭声,合义堂新坐馆似是压制不住场面。
    说起八卦,阿丽眉飞色舞,“陈阿公年纪一把了,靠金沣养老不就好咯,我听人说啊,他以前在香港贪咗好多,金沣的办公室保险柜都是现金,这么有钱还做餐馆......”,她啧了两声,
    ”闲得发慌。“
    想起那家占据叁角位置的富丽酒楼,罗宝霓有了兴趣,若这故事有几分真实,开餐馆恐怕部分目的是为了洗钱。
    然而阿丽眼珠一转随即笑,“讲起坐馆嘛,我觉得泰生才应该坐住呢个位。”
    “泰生?”
    “你老板都不认识?Joey泰,泰乔义,死咗嗰黄老爷女婿啊,咁靓仔,好看咯。“
    罗宝霓微微一怔,没想到那日看到的人竟是桥上水的老板。
    ”听说当年黄小姐饮茶见到他,哗!只是点单就被他深深吸引,足足叫了百笼虾饺烧卖叉烧包,之后死活都要和他一起,黄生没得办法,只得把女儿嫁给一个跑堂,跟我们一样,跳船来嘅!“,对于香艳情事她兴奋地口沫横飞,
    “咁靓仔个男人,要我养他,我兴许都愿意。”
    百笼点心?怕是别的客人都别吃了,罗宝霓给这明显过于夸张的剧情逗笑,“自己都吃不饱了还养男人?佢做你阿叔都得。”,那男人叁十四五岁的模样,而阿丽看着虽成熟,不过二十一。
    阿丽翻了个白眼,“赚的都寄回家养我好赌的老豆同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小弟,养个靓叔天天暖床不是更划算点?”
    那人的模样一下跃在脑海中,鲜明而令人难以忽视,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古典的「英」与「俊」二字能堪堪捕捉那抹风神和从容,而正是这样的外貌,令人难以相信他也曾有与无数人一起,挤着恶臭肮脏鸟笼租房的任何可能性,相当违和。
    她记得威尔当时瞥瞥嘴,对他的评价模棱两可,似乎参杂着种莫名的,属于雄性之间独有的幽微比较情绪在其中。
    这个Joey泰当不仅仅是个被定义为吃软饭的男人,高等教育本就是个极端社会化的过程,却又让塑造过的人带着点几乎难以自觉的疏离。她猜,兴许有一种人能在没有经过教育洗涤之下依然显出这种社会性的体面世故,极聪明,也极会模仿与伪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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