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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好想你?
    等你长大一点,头发白一点。
    太久了,你会认不出我的。现在就带我走吧,哥哥?
    林耐,听话。
    哥哥!
    晶莹的泪顺着眼尾淌下,一颗颗洇进白色的枕头里。打湿的长睫悠悠抖动,像蝴蝶被雨水冲刷后的双翅,沉重无力,无法振动。林耐轻轻掀眼,空洞洞的盯着斜方的窗户。窗户紧闭,仍有流动的热风偷溜进来,却吹不热血液里淌着的冰水。
    月末的最后一天,家里出事后,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梦到哥哥。
    怀孕对林耐而言,是件陌生的事情。她被妈妈带着,进入不同的检查室,一小管一小管的血样离开身体,然后回馈给她一张张冰冷的数据。医生说了什么,她其实听不大懂。林母会背着她和医生讨论,短短一周,手背上的留置针就没怎么歇息过。
    周末,林父从外面带了身泥土的腥味回来,接她出院,脚边的泥块还没来及洗刷。她如鲠在喉,低头看着隆起的腹部,泪水在眼眶打转,终究没流下。
    在家静养两日,沉菲和沉陌一起上门探望。陆瑾的事遮遮掩掩,沉家有点关系才知道其中还牵扯了南大的女学生和她家人。学校不知从哪流传出来的,说院里有人插足做了某高官的情妇,事情败露,跟着殉情了。有人将战火引到林耐这里,说得更加难听,学院直接出通告记过。
    沉陌坐在客厅,看着对面的女孩。这是他第一次喜欢的女孩,悸动酸涩都给了她。初听到这个新闻,他如遭电击,震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想到那时,她说,路再难走,我也不会放弃。
    是陆瑾吗?
    沉陌视线下垂,移到林耐小腹。她哥哥坠江后,他和姐姐来过一次。但那时林耐谁都不见,他连门也没能踏进。这几个月,她瘦了太多,手腕细得微微使力唯恐就会折断。脸颊上,从前笑起来丰盈娇俏的婴儿肥彻底耗光,显得一双眼又大又圆。她话变少了,狡黠的眸光熄灭,整个人落得沉静内敛。沉菲和林母聊到林仲,她眼眸盈动,听得出神。
    从林家出来,沉菲若有所思,盯着车窗外,“为什么死的人是他呢?”
    林父找的打捞队找了这么久,还是没什么发现。所有人都默认,两人沉到了江水底,再无生还可能。
    “那个苏苏,”沉菲看着他,“听说前不久被捕了?”
    沉陌点头,“嗯,一直躲在一个小镇上,被人举报了。”
    “可惜,”沉菲遗憾道,“关个几年,又要放出来。”
    孕二十二周,林耐接到京市的电话。是房东打过来的,问这周有没有空,小区要安排天然气检查。
    再次踏上京市的土地,她和林母林父都有恍如隔世之感。林父去学校帮她班里休学,林父和她先去出租屋收拾。
    房里占满了她的衣服,化妆品,鞋子,都是和哥哥在一起后新买的,林母以为是儿子女友的东西,叹息一声。客厅里的鱼缸,水面上浮着一层热带鱼尸体,时间久远,变得腥臭不已。林母开窗通风,开始整理儿子留下的物品。
    林耐坐在床上,目睹这里一点一滴,由鲜明转为晦暗。手机震动几下,是个陌生号码。
    “是林小姐吗?”对方有点不确定,“您好,我是盛景花园的小许,您先生之前反映1203阳台有渗水情况,工程部已经做好了防水。这边跟您做个回访,目前阳台还有渗水情况吗?”
    一直等到他说完,林耐都在困惑中,她迟疑问:“你,是不是打错了?”
    “哈,不对啊,”对方像是翻着纸页,问:“您是林耐林小姐吗?”
    “是我。”
    “您先生,是林仲吗?”
    “是。”
    盛景花园在四环,周边有个自然湖,价格偏高。林耐拿到钥匙,跟在小徐后头,小徐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诚惶诚恐盯着她,生怕她一个孕妇磕了碰了。
    “房子是全款付的,您真有福气,先生年纪轻轻就能自食其力。欸,您小心。您要是考虑这段时间装修,我有个朋友做室内设计的,您到时候可以跟她聊聊。这房子户型好,南北通透。八十平,小两口带孩子也够住。咱们京市,寸土寸金嘛!”
    小许任何时候都不忘给女友介绍客户,不过他觉得这屋女主人有点奇怪,看个没装的房子跟看情人似的。他很理解,年轻人,还是像他一样的外地人,能在京市买房,那真是大能耐了,激动是可以理解的。
    林耐走过玄关,目光贪婪的从一间间空荡的房间里,抓取哥哥留下的影子。
    哥哥以后能买小点的房子吗?
    嗯?
    最好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这样哪怕你生我的气,也得和我睡在一起。
    嗯。
    *
    四年后,艾回儿童教育。
    隔着落地双向玻璃,家长站在走廊就能将教室里的授课情况一览无余。波浪卷的高个女人望着教室角落的男孩。对身旁坐着的瘦女人赞叹:“我们家孩子要是有林森一半的记忆力就好,还担心什么幼升小,直接进天才训练班啊!”
    小男孩皮肤白皙,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手里十六阶的魔方,小手轻灵活转换着魔方位面。瘦女人懒懒看一眼,拉她悄声说:“天才有什么用,这孩子自闭症,天生的。刚来那时候还咬老师,还好今天是他最后一节课,不然以后我们可不敢再送孩子到这儿来。”
    “啊?”
    “我和他住一个小区的,几年前,家里死了个人,上次你不是说他妈妈长得漂亮吗?其实小姑娘就因为那事,当时精神上搞的有点问题。我们小区好多人都知道,估计对孩子也有影响呗。”
    “看着挺正常的啊,上次听人和妈妈说话,又温柔,又乖巧的。”
    “嘁,大一就生孩子,孩子爹还不知道是谁,说什么的都有,就之前死了还被翻旧账的官,你记得吧,听说是做了人家小叁。小时候小姑娘可乖了,跟着哥哥跑前跑后。到大学,被人带坏”
    林母没听到小角落发生的对话,她正忙着给林森戴帽子和围巾。小男孩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手里的魔方,对外界的牵拉视若无睹。
    “我家的小乖乖,今天真棒。”她抱抱小男孩,给小男孩戴好口罩,“走吧,爷爷在下面等咱们呢。”
    只是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得到回应。林母也好似习以为常,但仍坚持不懈和他交流,告诉他妈妈今天做了什么,爷爷做了什么。
    一家四口刚从京市回来,在这家教育中心才上了两周的课,老师说孩子其实可以往这方面深造,上周未经允许拍摄林森速拧视频发朋友圈宣传。极大的关注,给孩子带来许多困扰,机构里的家长对天才儿童的好奇心,不亚于明星八卦,更有甚者,会不顾孩子意愿,举手机对着拍摄。林母非常生气,坚决要退学。机构本想挽留,后来见家长不松口,只能退费。
    林父笑呵呵过来抱抱孙子,放在安全座椅上,小男孩拧着手里的魔方,卷长的睫毛低低垂落,无比专心,谁也无法走进他的世界。
    车子开到儿童医院,林母挂了个相熟的专家号。接诊的刘医生对他夫妻二人比较有印象,小时候兄妹基本都在他这儿看病。
    刘医生望见熟人,意外叹道:“哟,林仲儿子都这么大了?”
    虽已过去好几年,提到林仲,林母还是脸色微变,她很快调整,“不是,是我女儿的孩子。”
    “难怪,外甥肖舅舅。”
    林森很配合的抬头张嘴,看起来,就是个内向寡言的男孩。刘医生检查完,说小孩子扁桃体有点发炎,吃点药就好。看到小男孩,他似想起久远的过往,问林母:“林仲现在也是在学医吧?”
    林父稍愣,摇头,“没有。”
    刘医生有点诧异,“居然是我看走眼了。”
    他见林父林母俱是不解的神情,笑着说:“你们估计是忘了,两兄妹这么大来医院,”他指指林森,“就是妹妹发烧那回,抱着林仲不撒手,非让哥哥长大去当医生。”
    夫妻俩对视,尘封多时的记忆慢慢打开。是有这么回事,刘医生性格虽温柔,但长相粗犷,乍一看像警匪片里凶神恶煞的坏人。小林耐被吓得嚎啕大哭,后来刘医生终于取得她的好感,她却自豪拉着哥哥说,哥哥,你也去当医生,当最好看的医生,我以后每天都找你看病。
    小林仲听她说完最后一句,冷着脸说不当。她娇气捧着哥哥的手,马屁精附体,用着自己仅有的词汇夸哥哥。小林仲不为所动,她后来气呼呼喊,哥哥是个大坏蛋,她不要长漂亮了,她要骂哥哥!可能因为生病,她就想哥哥顺着自己,哄自己。任何一点小理由都是让她炸毛的借口,即使握着小拳头说大坏蛋,翻来覆去也没骂出什么新花样。无奈小林仲为最后一句话耿耿于怀,不肯松口。最后还是刘医生过来帮忙解围,告诉小林耐说法有误。她眨着大眼睛,抱着哥哥说,那哥哥去当医生,我就和你结婚,好不好?妈妈看的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阿姨们一说这句话,叔叔们什么都能答应。
    当时,围观的大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小孩子间不值一提的玩笑话,不用睡一觉,不用等到明天,十分钟后就能被更多新奇的事物和话题掩埋。小林耐的难受和委屈,也因为哥哥的点头烟消云散。温厚赤诚如刘医生,记住了,因为他看出了小小的男孩,答应时的郑重和坚定。
    突然听到林仲去世的消息,刘医生不免怅惘,“我那时候想,林仲要是来学医,一定会非常优秀。不过,他干别的,肯定也一样厉害。”
    林母牵着林森的手,苦笑:“是啊,他聪明,干什么都会很厉害。”
    林父拍拍她的肩,临近到家时,家里一位叔伯给打来电话,他不方便听,林母接的。不到半分钟,林母脸色越来越难看,冲着电话那头就说:“谁说带了孩子就要找离婚的,我家女儿就是一辈子不嫁,我和老林也养得起她。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这话是我说的,谁要再来用这种事恶心人,我和老林绝对不放过她!”
    她怒意极大,声量不由抬高,连拨弄着魔方的林森都停下来,一瞬不瞬望着她。林母自知情绪太甚,吓到孙子了,和那头说了声,匆忙挂断。她摸摸林森的小脑袋,“乖乖别怕,奶奶声音太大,吓到你了,对不起。”
    林森歪歪头,把魔方递给她。
    “乖乖自己玩,奶奶不用。”
    林父叹气道:“行了,别为这事置气,咱们给她们母子多挣点钱,以后乖宝毕业,和森森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话是这么说没错,”林母耷下肩,“可是,咱们陪不了她们一辈子啊!”
    她翻着林父的手机,一条最新短信进来。
    林总,岩松河这边目前没新进展,有消息我再通知您。
    四年了,身体都被鱼虾噬成骨架了吧。
    她抚着林森的脸,小孙儿的名字是寺里的高僧所取。“小施主命里水太多,缺木,取一森字,补林之弱势。”
    林森,那么多木。
    林母回过神,说:“明天带着乖宝去寺里烧柱香,小仲那盏灯也要添了。”
    “行,我让孙涛送你们过去。”
    叁人进屋,林耐还没到家,小林森便搬着自己的专属小沙发放在通道口,乖乖坐那儿拧魔方。林父挂好大衣,笑着给他喂水喝。喝到一半,门被人从外打开。小林森将魔方放到肘弯,跑去牵着来人的衣摆,清透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林耐蹲下身,揉揉他的脸,柔声问:“今天开心吗?”
    他不开口,像是只为看到妈妈回家。随后,他松开手,低头,自顾自摆弄起魔方。
    今年冬天特别冷,第二天因为要去寺庙还愿,林母将小林森穿成一个小圆球,唇红齿白的小男孩呵出气来,眼神疏离。不止一人说他像林仲,五官像,气质尤似。林父都感叹,还好不像陆瑾。
    陆家今年想必还会来,陆老爷子倒没抢孩子的抚养权,就是想看看孙子。每年给林家的钱都被退了回去,他索性在遗嘱里把大部分财产记在林森名下。林母总是嗤声,看什么看,这是我们林家的孩子,跟姓陆的没半点关系!
    小林森走到睡房外,左手边的屋里叮咚轻响,有什么掉在地上了。他歪歪头,小手握着门把将门打开,一只圆筒落在他脚下。他捡起来,手里的魔方却没拿住,一下滚到桌底。小林森矮下身,钻到桌底。
    “森森?”爷爷在叫自己?他抬起头,看到桌底密密麻麻的文字。
    “森森?”林父找到他,把他托抱出来,见到他手里的镜筒,“晚上爷爷带你用这个看星星,好不好呀?”
    林母在门口催促,“赶紧下楼,不然又要塞车了。”
    “来咯!”
    寺庙香火鼎盛,年前过来拜神求佛的老老小小也不少。林母去添灯,说小孩子还是别进去,以免冲撞佛祖,林耐唯有带着小林森去周围转转。
    青色的天飘着雪花,一大块一大块的碎片摇摇落在身上,小林森牵着妈妈的手,昂起脑袋打量着她。
    林耐盯着一棵大树出神,须臾,她敛目看着发梢缀着的点点雪花,默默开口,哥哥,我的头发,好像白了呢。
    失去哥哥后的惨痛已然过去,但剩下的日子,于她,都是被锈迹斑驳的刀刃,持续割肉。一日又一日,是时光对她一个人的秘密凌迟。
    掌心的小手动了动,她回神看着小林森。小男孩指指这棵千年巨树的树梢,黏糯开口:“爸爸。”
    “嘘,”林耐亲亲他的脸,“这是妈妈和森森的秘密。”
    高考后的暑夏,林仲接过老僧递过的红布,目光穿过密林,落在人群中那个可爱的身影上,她不知听到解签的僧人说了什么,笑眼弧成一条璀璨星河。他勾唇轻笑,提笔写下:
    林仲  ?林耐
    此间万千罪孽,请加诸我身
    ——全文完——
    首✛发:χfαdiaп。cоm(ω𝕆ο↿8.νi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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