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他终于喝完杯子里兑了好多糖和奶的咖啡,然后缓缓地从餐厅走到了外面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此刻空中传来倏疾倏徐的琅瓖之音,秋实下意识就抬头去寻找这久违了的鸽哨声。滚烫的阳光让人一时间感到有些晕眩。他眯缝着眼,透过大小不一的光晕,回忆中的画面就像在酸性定影液中的底片一样,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见一个奋力蹬车的少年披荆斩棘穿街过巷。那洗得近乎透明的白色跨栏背心挂在他的身上,背部肌肉一耸一耸的,在炎炎烈日下展露出力量和美感。而坐在这辆漆黑锃亮的二八大杠后座的正是十来岁的自己。
骑车人就这么一路飒沓如流星地到了院门口,然后双手猛地一捏闸,单腿撑地,扭过头去看着秋实。只见他又薄又嚣的嘴唇往两边一翘,棱角分明的脸上就立刻浮出一个的酒窝来。
“果子,到家了。”
秋实不下车,故意拖延进院时间。
“小祖宗,”徐明海一脸无奈,“您当是赏小的脸,赶紧下了轿咱回宫用膳去。”
秋实站在故乡的街头,想起徐明海喊自己“小祖宗”时的语调神态,顿时觉得如同胸前中了一梭子子弹,打得他四肢颤抖,心里沸反盈天。
第2章 叫哥
绿皮火车呜呜地吐着浓烟嘎悠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在1987年虎兔交替的腊月初八,把周莺莺和秋实从大雪弥漫的黑龙江密山送到了北京。
周莺莺说,那叫“回”,可秋实觉得那叫“去”,去一个他一无所知完全陌生的地方。当妈的从儿子的眼神里读出了浓重的不安,于是跟他再三保证,说北京很好很现代。
为了把这个“好”进一步具象化,她故意用活泼的语气描述了高楼大厦、脆甜冻牙的冰糖葫芦、带着酥痂的豆馅炸糕和一种可以在地下随意穿梭的,叫“地铁”的东西。这些带有象征意义东西揉搓在一起,如同给小毛驴脑袋上栓了胡萝卜,让秋实逐渐产生一种对未来的美好想象。
天刚擦黑的时候,母子俩随着拥挤的人流从北京站里走出来,紧接着便上了一辆支棱着两个犄角的蓝白色电车。秋实来不及仔细打量一下“很好很现代”的北京,就窝在妈身边睡着了。直到耳边响起周莺莺的声音,说咱快到家了。
秋实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扭头看了眼窗外。被电线割得乱七八糟的深蓝色天空,?骑着自行车潮水一样汹涌的人群,以及不远处一个莹白高耸的巨塔是他对北京的第一印象。
他们在一条东西向的小胡同口下了车。秋实骨节伶仃的小手被周莺莺攥着,俩人踩着土路上的残雪往里走。现在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馒头刚出锅时那种特有的香气,屋顶的白色炊烟萦绕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一切都显得安稳祥和。
最后,周莺莺在一处灰墙灰瓦的院子前停下了脚步。他们面前的这扇院门乍一看挺气派,可惜颜色乌漆嘛黑形体松松垮垮,有股英雄末路的味道。
木头大门被吱呀呀地推开,里面就闪出个狭窄的过道来。再往里走就是院子,地方不算宽敞,家家门口都摞着整整齐齐的大白菜,油毡棚下堆着蜂窝煤。几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散布各处,再加上中间的位置被一颗老粗老高的树占了去,就更显局促了。这树下面有个水泥池子,里面竖着根被层层厚布裹起来的水管。
这时,一阵嗡嗡嘤嘤的声音突然由远至近地传来,特别动听。秋实下意识抬头去找,便捕捉到了空中飞过的鸽群。
周莺莺见儿子专心追着鸽子看,就松开了他的手。而当她率先走到西南角的一间屋子前,却发现这里居然是住着人的样子。
墙上挂着长长的几辫蒜,窗户上贴着窗花,烟囱冒着烟。这致使周莺莺手里的钥匙一下子失去了作用。她伸手敲门,不想却把介壁儿的人唤了出来。
“阿姨,您找谁?”说话的是个男孩子,模样看上去挺机灵。
“小朋友,你知道谁住这儿吗?”
“知道,徐明海住这儿。”
“他人呢?”
“这儿呢!”他扬着下巴挺了挺胸膛,脸上露出个酒窝,“我自己一屋!”
还没等他显摆完,厚棉布帘子一掀就露个烫花脑袋来。她和周莺莺四目相对,当下便是一惊:“怎么是你?!”随即,她立刻冷下脸来问道,“你回来干嘛?”
一别经年,能再见到旧时友人,周莺莺心里感慨万千,全没有在意对方语气中的夹枪带棍。
“艳东姐,我返城手续终于办下来了……”
大人们在说的事情在徐明海听来没劲透了,他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被那个站在树下仰头望天的不速之客吸引了过去。于是徐明海三两步蹦着就跑到了秋实身边,然后仰仗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孩子。只见他被围脖帽子裹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张干净瓷白的小脸。
徐明海无法通过这双细致漂亮的眼睛分辨出对方的性别,便态度嚣张地挑眉问:“哎,你谁啊?男的女的?”
秋实一点都不想和生人说话,拔腿便往周莺莺身边跑。徐明海则,老鹰捉小鸡似的就擒住了对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