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急急忙忙地做完手头的工作,请了假,行李也没收拾便奔去车站买票坐车。我打开手机,中午十二点半,太阳光不是很红,白刷刷的,很刺眼,将车站的白墙照得比平时更白,这白充满了死寂的感觉。旁边有一辆车发动了,引擎带起的震动在这边车上都能感觉到,车窗玻璃像要掉下来一样,它慢慢向后退,然后左转向出口开去,慢慢消失在了视线中。我又打开了手机,十二点三十五分。我突然想起来似乎没有买什么礼物给小花和阿兰,最近的记性有点差,我不禁暗骂一声。车子在十二点四十五分左右出发,没时间去买了,不过我还要在小城换车才能去喀尔什,索性在小城买吧,买上了直接放到车上,也方便不少。我系好安全带,手倚在窗边上,往外看着,这冬天的季节到处都是枯黄的,旁边的白杨树上已经没剩下几片叶子了,突然,又掉下了一片,树叶慢慢左右摇晃地飘着,落到了院子里,被路过的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系着蓝色斜纹领带的男人一脚踩下去,变成了一地碎片,风轻轻一吹,顿时一切都荡然无存,似乎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一片叶子一样。我回过神来,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很长了,可为什么还不发车?我再一次打开手机,十二点四十二分。我换了个姿势重新坐好,终于,司机上来查票,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然后像背课文一样介绍他自己,并做出保证,绝不酒驾、不疲劳驾驶等等,很长的一段话,足足说了近一分钟。每次听到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总是想笑。终于十二点四十五分了,车子慢慢发动,开出了车站。
我确信要出城的这段路一定会堵车,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正面对堵车的境况,看着车子像蚂蚁一样的向前耸动着,不免有一些恼火,心里的那一抹焦急让我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到小城,然后转车去喀尔什,看见阿兰的笑脸。
隐隐约约有钟声传来,一点了,时间过得真快。马路边行色匆匆的人并不为钟声所动,依然皱着眉梢匆匆向前走着。司机突然骂了一声急急忙忙为了赶时间而随意穿越马路的行人。这个世界是空虚的,人们用冷峻的面容和暴躁的态度拒绝与外界交流,他们用这种方式掩饰可悲的孤寂。如果有人能站在半空中俯瞰这里,除了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和交通指示灯,剩下的只有一个个挪动着的铁盒子了吧。这一切似乎与我没有多少关系,但我很清楚我只是这洪流里的一粒尘埃。
车子慢慢行驶着,两旁千篇一律的商店指示牌让人有一些困倦,唯一让我有些新奇的是四周围着高高的铁栅栏的女子戒毒所,大门紧紧关着,没有一个人,警卫室里也没有人,只有一个纸杯子缓缓冒着热气。我开始想象这里关着的人是不是和电影中的一样。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上来了一个手提大包小包的老妇人,老妇人在摇晃的车厢里慢慢走到后面的座位上坐下,然后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让我有些惊奇,小城那边的人说话多少会带一些方言口音。“我把你带的一个包裹落在36路公交车上了,你给打一个电话过去取上,里面装的是一些葡萄干的那个袋子。”她处理得很从容,丝毫没有慌乱,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落在公交车上的。“我已经坐上车了,车快到高速路口了。你们拿回去吧,咱们以后再聚。”说着她便挂了电话,脸上有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但那笑意下似乎还有几分伤感。我转过头继续看着路上单调的广告牌和一模一样的高楼,没有东西让我觉得新奇,一切都似乎早就见过了。
车子终于上了高速,驶离了省城,两边矮矮的山上没有植被,只有黄土,天空好像也被黄土抹了一下,不怎么蓝,几朵云飘着,阳光依然是白刷刷的,有一些刺眼,让周围一切显得更加清冷。
小城似乎没有多大变化,除了道路变得更破烂之外。街上没有几个人,风卷起尘土从这头穿到那头,靠近那条早已废弃被用来排污水和扔垃圾的水沟时传来阵阵恶臭。
父母不知道我回来,索性我便先去喀尔什,然后再回家。我去超市买了一些零食和水果,让阿兰可以无事可做的时候不那么无聊,给小花买了一套新衣服和两个毛绒小熊。我的心里有一些难以抑制的激动,也有一些慌张,倘使我说了早就想说的那些话,阿兰会不会不高兴,她会答应我吗?如果她不答应,我该怎么办?我只是一时冲动还是满心渴望?我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脸,摸着脸上新冒出来的胡茬。一切都是未知的,我突然觉得有些颓丧,我一时冲动跑来了小城坐上了去喀尔什的车子,我会得到什么?一份令人欣喜若狂的答案还是让人无比沮丧的答案?
路两旁的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枝干和枯黄的叶子一个颜色,没有一点生机,像早已死去了一样,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挂在枯枝上,被风吹得鼓鼓的左右晃动着,隐隐有“哗哗”的声音传过来。靠阴面的路上、路边水沟里都有一层五六厘米厚的雪,雪上没有任何痕迹,皎白的让人看一眼就有一股寒意从心底里升上来。
喀尔什越来越近了,太阳从天空正中间挪到了西边,顺着山头往下降着,越来越低。
我站在路口,提着买给她们的礼物,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喀尔什小村子,太阳的余晖照在身后,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旁边的小卖部里还时不时传来几声男人粗犷的笑声。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因为紧张有些呼吸困难。我想起以前到这儿的情形,阿兰看着远远驶来的车子脸上便洋溢着笑容,那笑容令人沉醉,像饮了一杯上好的酒水。我笑了一下,急急忙忙向那个我在心里反复回忆了无数遍的地方大步而去,甚至一度跑了起来。
几年以后我回忆起那天的情景,犹如做梦一般。一个不大的锁子将门牢牢地锁着,锁孔已经有些生锈。我感到有些窒息。“她们人呢?”我沮丧地蹲到地上,揉着有些发懵的脑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只猫的叫声将我的思绪唤了回来。我望着锁孔已经生锈的锁子,生出一丝做贼的冲动,我一定要知道她们的去处,不然我会发疯的。
我先把买的东西从院墙上扔了进去,然后爬上墙跳了进去,院子里的枯草很茂密,几乎长到了青石台阶上,窗台上有一层厚厚的尘土,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我知道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她们人呢?谁能告诉我啊!”我站在青石台阶上,天色开始昏暗下来,突然起风了,枯草丛里发出一阵阵“飒飒”声,像有人在低声抽泣,又像婴儿在低声欢笑。天边升起的云遮住了月亮。
我走回以前我来的时候住的那个小屋,吃了一些带来的零食,爬上床包进被窝里哆哆嗦嗦地躺着,冷气顺着肩膀钻进怀里。
夜彻底落下来了,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沉闷的响动像敲鼓的声音,“这是快过年了吗已经开始敲鼓了。”我伸了一下腿,又在一阵寒冷中蜷缩了起来。“轰隆隆”的声音又传来了,这次似乎近了许多,有些像打雷,可是冬天怎么会打雷呢?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又一阵声音传来,我确信是打雷,和夏天下雷雨时的声音一模一样。这一夜注定是不能安睡了。阿兰能去哪里呢?莫非是小花的父亲将她们带走了?不会的,阿兰会告诉我的,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啊!或者她们去她外公家了?那也不应该啊,她们不会去这么长时间的!我翻来覆去地想着,没有任何答案。
这一夜我便就这样在猜测她们的去向却又无法得到证实的惶惑中度过。无论哪种情况,事实就是我没有在有把握的时候抓住机会,现在只余下满心的懊悔。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将被子盖到下巴处。雷声停了,夜开始变得寂静而又神秘起来。在这个诡异的夜里,我想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应当躲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雪下得很厚,院子里足有一尺,周围没有声音,连以前最吵的麻雀似乎都被大雪盖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一片死寂。雾降下来了,朦朦胧胧,一切都消失在了雾里。我去镇上的邮局取来了那封我寄的信,邮局的人告诉我他们打信封上的电话打不通,关机了,信便一直搁置在那里,如果再过两天没人来取的话他们就要退回去了。我望着手里已经盖上一层灰尘的信封,苦笑了一声,恍恍惚惚地走着,路的尽头在哪?风吹落树上的雪花,像出殡时撒的纸钱。我的心突然好痛,痛得眼前有些模糊,我的身体大概掉进了水里,冷得瑟瑟发抖。
回到院子里后,我又躺回床上,满脑子都是阿兰,关于她留给我记忆里的一切,此刻都像电影的画面一样在我的脑中放映着,无比清晰,我们似乎并没有分在两个世界,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忙得左右乱转,忙得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可她一直微笑着,不时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有时俏皮地翻个白眼,似乎在怪我没有来帮她。
时间一点点过着,我起身找来铁铲去收拾院子里的雪,阿兰分明就站在门廊边,她手里拿着扫帚,弓着腰在认真地扫雪,不时用袖子擦一下额头和鬓角的汗水,我看着她轻轻地笑了,一阵风吹过,眼窝温热,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我写给阿兰的所有信,用一根橡皮整齐的捆着,还有一封她父亲写给她的信,信里写着:
孩子:
请原谅一个如此不负责任的父亲,我未能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的,那天我去你姥姥家接你,其实没抱多大的希望,甚至我都想到你不会见我的,当你说你要跟我回去的时候,我高兴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醒来的时候是不是还躺在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
原谅父亲的自私和懦弱,我无法面对你母亲的突然离开,又在生命所剩无几的时候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我在病房里才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我时时做梦,梦里是你小时候的样子,你躺在我的怀里眯着眼睛笑着……我无法割舍的下你,虽然你已经过了好长时间没有父亲陪伴的生活,可我还是想去看你,哪怕最后一眼都好。
孩子,你很像你的母亲,她和你一样,性格坚强,我希望你永远都是这样的,千万不要学我。
我没办法将对不起三个字说出来,只能写在这里,希望你能原谅我,我永远爱你。
落款是爱你的父亲。
盒子里还有一个日记本,首页写着黎明的曙光,字迹是阿兰的。日记第一篇写着:
今天家里来了第一个客人,他叫余科,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短短的头发,不怎么喜欢说话,大多时候都是我在说他在听,从不打断我说话,只是偶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性格很好。
做饭的时候我有些忐忑,我也不知道他挑不挑食,有没有什么忌口,毕竟我一直一个人吃饭,随便凑合着什么都行,他还是城里人,万一嫌弃我的厨艺怎么办?万幸他并不挑食,还夸我的厨艺好,让我着实有些骄傲。
阿兰后面的日记里记录了我们所有的事情,语气诙谐、有趣,她写到:我觉得他和小花是我黑暗人生里的曙光了,想到这里我突然老脸一红,难道第二春要来了?
日记的最后一篇只有几句话:他大概是烦了,没有回信,小花病了,很严重。
我觉得我快要窒息了,发了疯似的跑向村口,回过头看着喀尔什这个死寂、冷漠的村子,洼地里的积雪冷冰冰的,散发着凄冷的白光,坡上被犁翻过的土地沟垄里,一块一块积雪融化后露出的湿地像一个个张着大嘴随时准备食肉啖骨的恶鬼。我的身上一阵冰凉,脑海里没有意识,浑浑噩噩,我觉得我也快死了,有什么东西一直吞噬着我的生命和活力,我的呼吸有些困难,周围的空气似乎变稀薄了。我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拼命地喊着:“我一直都在!我一直都在的啊!”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上的车,但我能想象到那一刻的我一定像一个疯子一样满脸狰狞和恐慌。
后来,我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成家立业,娶妻生女,我给女儿取得名字叫小花,每年冬季下雪后我会去喀尔什走走。喀尔什慢慢发展成了小镇,原来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不见了,包括那一个院子,那一个不大的坟茔……
我只带回来了那个铁盒和一段回忆。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刚好是凌晨五点多钟,天色已经开始微微放亮了,但我知道这一定是黎明最黑暗时分到来前的光明,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样,充满安详。远处似乎有公鸡的打鸣声若隐若现的传来。
果然,天色又变黑了,原来的一点点光明又消失了,被漆黑的夜吞噬了。我望着黑夜,天边的山头上突然出现了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他们面朝东方站着,他们的心里一定充满着希冀,盼望着有一个人能从太阳升起的地方缓缓走来,她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容,身后的阳光明艳无比,将整个世界彻底点亮。
黑色终于慢慢变淡了,一阵阵开门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远处山头上的两个身影依旧那样站着,他们向远处眺望着,迎着早上的第一缕阳光,静默的站着,眺望着……
我最后一次见余科是我要离开小镇的时候,他牵着他的女儿小花,他神情落寞,有些郁郁寡欢,他朝我摆了摆手,转身踩着冰茬慢慢地走了。我望着他瘦削的背影,直到消失,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