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初升,少年蹲在地上,明知线索已断,却偏细细查着面前的骨,仿佛一根一根地数,一根一根地看,便能看出爹沉冤昭雪的路。山林深处漫来金辉,渡到少年背上,忽觉坚毅。
背后,男子望着她,漫不经心的眉宇换了抹沉色。山风拂着那广袖,袖下手指夺了玉色,缓缓抬起,欲落去少年肩膀。
那肩膀单薄,肩上兰枝晨光里如覆着清霜,男子指尖触上,忽然一颤!
似被那清霜刺了手,他倏地将手收回,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方才,他想告诉她凶手是谁……
这本是一场交易,她为他所用,他替她指一条寻凶的路。
然而,为何仅一日,他竟险些……
男子定定望住自己的手,玉指浸了寒色,眸底惊起暗涌。
初见她,古水县官道,他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她让一个水匪替她送信,另一个无用之人竟也留了性命,如此心软,必难成大器。然而终究错看了她,刺史府一见,审时度势,隐忍蛰伏,一举而发!
女子之身,却叫他恍惚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自己。
所以刺史府中放她走,想瞧瞧她能走出一条怎样的复仇路来。未曾想她撞进有他的这条路,从那时起便不想再放她走。
江山皇权,步步杀机,他需要她那察言观色之才为他所用。深宫寂寥,长夜漫漫,十八载春秋寒暑,从来只他一人,头一回想寻一人相陪。然而,亲手寻来的人,不过伴了一日,他竟险些放她走。
终究是那句“本是明君”入了他的心。
贪念也好,利用也罢,他告诉自己,以她的性子,若知凶手是何人定会冒险报仇,像夜探刺史府那般。与其落入他人之手丢了性命,不如陪他行这悬崖之路,待他君临天下,待她大仇得报。
男子望着那背影,那背影却忽然回身,晨光里眸中神色叫他忽然醒过神来,放下袖中的手。
听她问:“陛下可有宠幸过柳妃?”
他一怔,听她神色清明地问出这话,心中不知为何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他一时不知那情绪该叫什么。
“不曾。”他答,心底竟升起淡淡喜悦,期望见到她亦欢喜。
她却一副理所应当的神色,语气有些古怪,“柳妃是太皇太后新赐给陛下的?”
“是。”他终于听出不对劲,“怎么?”
“可她……分娩过!”
她望着他,那眼神,他看懂了——你被戴绿帽了,陛下。
步惜欢的脸没绿,只是背衬晨光,显得那脸格外阴沉些罢了。
暮青把那看起来像是胯部的骨捧了起来,给他看下方,“这里是耻骨联合,女子分娩时,这里会打开,胎儿会从此处娩出。孕后期和分娩时,由于耻骨间的韧带附着处被拉伤或韧带嵌入骨质,致使骨面留下永久的凹痕,称为分娩瘢痕,是女性生育史的典型骨性特征。”
她把那骨侧了个位置,对着晨光给他看那背侧边缘处,果见上面有黄豆粒大小的凹痕,看起来有些粗糙。
“虽然未生育过的女子也有少数会出现这种凹痕,甚至有极少数的男子也有此凹痕,但是这里有分娩沟。”她指了指手中那耳状似的人骨,对着晨光,可见一道沟槽,“髂骨耳状面前下方的这道沟槽,深而宽,边缘不规则,底部凹凸不平,这是妊娠期间骨质吸收所形成的,叫分娩沟。除此之外,耻骨联合面上端与骨嵴的部位也可见一些形态疤痕,所以我认为她有分娩史的可能性很大。”
耻骨联合、分娩瘢痕、髂骨耳状面、分娩沟、骨嵴……
步惜欢瞧着暮青,目光里多了些探究,仵作乃武德年间仁宗在位时定为朝廷吏役的,至今虽已两百余年,但因贱籍少有人愿为,如今朝中官衙尚有发了大案要从附近州城调用有经验的仵作验尸的情况,可见这一行人才甚少。他……年幼时曾见过仵作,但从未听过这些说法,总觉得她所说的这些格外陌生。
暮青的眼里也有探究神色,柳妃生过孩子,那她如何进的宫?
宫中选妃,先将各地官员家中未嫁之女的名单造册呈入宫中,宫中应会派人到地方上暗查入选之女的德行,德行有亏者是不能进京待选的。入宫前,单验身一关,其严格便非美人司里可比。听闻验身时,待选女子由女官领着入暗室,令其宽衣,摸其胸,探其秘,闻其味,察其肤,完璧之身是必查的一项!
柳妃未婚生子,德行与验身两关是如何过的?
先说她家中,她未婚生子,难道家中不知?怎敢将她的名册报与宫中?
再说宫中,步惜欢因好美人,至今未立后,后宫之事由太皇太后掌着。太皇太后既操心龙嗣,选妃定是后宫头等大事,她身在后宫多年,深谙宫闱之事,怎会让选妃出如此大的纰漏?
“柳妃出身如何?”暮青问。
“上陵郡丞之女。”步惜欢垂眸,眸下落一片剪影。
上陵,陵州治下,郡丞乃一城副官,正五品。
一介五品官之女,一入宫便被太后赐给帝王,未得宠幸便封了妃?
这事,可真耐人寻味……
昨晚步惜欢肯让她开棺验尸,她便瞧出他对柳妃并无喜爱之情,方才他也说未曾宠幸过柳妃。即便他喜爱,也宠幸过,在宫中以柳妃的出身也不可能一朝封妃。那太皇太后为何给柳妃如此大的恩宠?她可知柳妃并非完璧之身?
若知,她怎会将这样的女子赐给帝王为妃?
若不知,柳妃一死她便下旨急杀了宫人侍卫又是为何?
暮青皱眉,爹的死,怎牵出这许多疑云来……
疑云绕在心中,一时解不开,她抬眸,看向步惜欢。男子垂着眸,眼底落一片暗影,山风拂着衣袖,更觉幽静。
“陛下为何未宠幸柳妃?”暮青忽然问,她总算知道这古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了。
无论太皇太后知不知道柳妃非完璧之身,柳妃自己是清楚的,她就不怕侍寝时被发现?给皇帝戴绿帽子,得有赔上九族的觉悟,何况眼前这位传闻中喜怒无常,荒淫无道,虐杀宫妃无数。若别他识破,下场定不会善终,柳妃怎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