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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更时分,淮州刺史府里,暮青问政时住过的东苑屋中点着盏灯。
    步惜欢阖眸倚卧在围榻上,窗风拂来,袖影翻动。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灯架上的烛火摇了一摇,待火苗儿扶正,屋里已多了个人。
    “主子,监察院密奏。”月影边说边将密奏呈过了头顶。
    范通取走密奏呈到了榻几上,步惜欢坐直了翻阅密奏之时,月影已禀奏了起来。
    “启禀主子,如您所料,北燕使节团此番出使果然不止带了国书。探子们经多方刺探,查知大图帝曾微服出宫,在风月楼里见过北燕副使陈镇,二人所谈之事难知其详,刺卫们费尽手段才从北燕使节团的官船上刺探到了些许消息。据查,北燕的官船在沂东港开船前曾接触过一艘戍守远岛海域的战船,并从船上卸下一只箱子,里头放的是珍稀药材。”
    明知求亲必被大图拒绝而为之,主子认为元修绝不会做无用之事,既然为之,必有胜算在手,故而命监察院详查。可大图新帝即位后借清剿废后一党为名清洗大内,这三年来,随侍的宫人、暗卫皆是亲信,刺卫们很难从洛都宫中探听到消息,只能从北燕的官船上下手。官船停在英州港,远离洛都,守卫较之洛都皇宫和驿馆松懈许多,这才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可是,查探到的消息叫人甚是不安。
    眼下,大图急需珍稀药材的人只有皇太后,而北燕的药材必定不是白给的。
    大图帝会不会……
    月影不敢将猜测说出口,他相信主子自有决断。
    步惜欢阅罢密奏,手一握一松,密信化作齑粉,窗风一送,如霜遮面。
    “魏卓之到哪儿了?”步惜欢倚回榻上,阖着眸漫不经心地问。
    “回主子,魏大将军半个月前出了鬼风湾,这几日如海上风浪不高,也该抵达两国海域线了。”
    “北边儿呢?”
    “北燕帝驾应该下月初会抵达沂东。”
    “战船呢?”
    “也快抵达两国海域线了。”
    北燕帝要遣使向大图递送求亲国书的事在朝中引发了动荡,消息一传过来,主子就命魏大将军亲率战船出海,以海上演武的名义穿过星罗诸岛进入东海,在南兴和大图的领海线上待命。雨季海上风急浪高,战船前两个月时常靠岛避风,故而航行了半年才抵达两国海域线。
    北燕使节团抵达大图英州港后,战船忽然奉旨出海,也朝两国海域线而来,名义同样是演武。与此同时,北燕帝下旨巡视江防,六月抵达了下陵江边。正巧,主子要六月出京,朝臣们对此颇为担忧,有人猜测北燕帝此番到下陵巡视江防,怕是料到了主子会前往岭南接皇后殿下回国,故而只等主子离开汴都,北燕便会兴兵渡江。但也有人认为六月正值雨季,江上风浪大作,北燕的水师还没有在雨季水战的能力,燕帝巡视江防很有可能是想将主子牵制在汴都,以便令使节团伺机谋夺皇后殿下。
    最终,主子命章都督严守江防,按原定计划出京南巡了。
    不久,江北传来了消息,北燕帝果然没有兴兵渡江,但却忽然下旨前往沂东巡视海防。朝中担心这只是借口,元修的目的很可能与求亲一事有关。
    这些天,来自朝中的奏折,以及来自北燕、大图和海上的密奏雪片子般,在皇后娘娘回国的这当口,局势忽然浑不见底,很难看清元修和巫瑾在图谋什么。
    月影窥视了一眼围榻,步惜欢仍然阖眸卧着,睡着了似的,唯有烛光在眉宇间跃着,时明时灭。
    “传朕旨意,明早起驾前往岭南,诸事依照行程,无需变动。”
    “是!”月影虽然不解,但他一贯不多嘴,领了旨意便要退下。
    步惜欢却忽然道:“传替子来。”
    月影刚要退下,听闻此话步伐一乱,下意识地窥去一眼。
    步惜欢起了身,目光落在榻几上,轻轻地抚着桌面,五年前那人留下的气息仿佛化作月光窗影,近在眼前,却穿指而过。
    月影敛目垂首,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
    同是这时辰,辇车出了洛都宫门,巫瑾回到了延福宫。
    太后已经安歇,大殿门口却立着个人,红裙迎风而舞,如夜里盛开的火莲。
    “她走了?”姬瑶问。
    “嗯。”巫瑾淡淡地应了一声,走进大殿经过姬瑶身旁时并未停步,只是边走边道,“下月初八启程,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姬瑶回身看向巫瑾,嗤笑道:“然后呢?我就在这深宫里被幽禁着,虚度一生,直至终老?”
    巫瑾停下脚步,却未回头,“你若去了,一旦事败,兴许会死。”
    “死?”姬瑶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讥嘲,望着夜空幽幽地道,“我生为鄂族女子,自幼立志,却遭幽禁,至今一事无成。死?死有何惧?自古能留名天下的女子寥寥无几,我姬瑶就算赴死,也要死而有声!”
    *
    九月初七,送嫁仪仗启程前日,一队茶商进了钦州石沟子镇。
    这镇子是大图的铁矿重镇,镇西面有座石山,盛产铁矿,山后有条山沟子,建有一座关押重刑犯的苦牢。官府常年驱使重刑犯和雇佣役夫开山采矿,石沟子镇上住的多是役夫的家眷,干着脚店、打铁的营生。
    傍晚时分,黄风遮着晚霞,镇子上空蒙着层风沙,街上混杂着一股子铁腥、汗臭、马粪味儿和酒食香。店家在街上招徕着顾客,见有商队运着货物行来,急忙上前抢客。
    商队规模不小,有马二十来匹,车五辆,东家、随从、护院及镖师等五十余人。东家是个白衣少年,相貌平平却气度不凡,镖师们在马背上提刀冷顾,任店家们如何争抢拉扯,连那白衣东家的衣角儿都碰不着。
    这冷森森的架势惊了镇上的店家,街上很快静了下来,许多人出来看热闹,都想知道这东家什么来头,竟比矿上的监军还牛气。
    镖头冷冷地道:“我们东家不喜吵嚷,镇上哪家客栈宽敞,能容得下我们的人马货物,带路就是!”
    镇子上的客栈比不得大城的,最大的客栈也没有门楼雅设,只是后院儿宽敞些,能拴马停车,且有几间大屋,里头儿是通铺,一间屋子挤一挤能睡十几二十人。
    店家小心翼翼地将商队的人马货物安顿了下来,天刚黑,商队的人来到客栈大堂用饭,大堂里摆的是老旧的方桌长凳,众人围桌而坐,小二忙活着上菜。
    掌柜的到主桌前敬酒,堆笑着打听道:“这位东家好气度,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问话间,掌柜的窥了眼白衣东家身旁,他身边坐着个锦衣孩童,孩童低着头,腼腆得很。
    自边镇贸易开通之后,镇子上常有商队往来,可从未见过带孩子的商队。
    “洛都。”白衣东家道。
    “哟!原来是都城来的贵客,失敬失敬!”掌柜的急忙拱手,心道怪不得!都城遍地达官贵人,这东家必定是有来头的,于是套起了近乎,“近来都城的盛事可是一桩接着一桩,听说明日就是神女殿下回南兴的日子了。上个月,殿下率军路过镇上,就是打小人客栈前的这条街上过的,东家歇在小人店里只管放心,店里的酒菜虽然比不得都城的精细,但保准肉香酒醇,姑娘热辣!不是小人吹捧,这镇子上的姑娘啊,身段儿不比人差,性子火热,包君销魂!不知东家可需解乏?”
    不料东家尚未开口,镖头便道:“我们东家成婚了,夫人有命,不得在外沾花惹草。”
    东家被抢了话竟然不恼,反倒淡淡地笑了笑,咬着“夫人”二字道:“夫人之命不敢不从,回头给你在夫人面前请赏。不过,话说回来,我成婚了,你又没成婚,你可需姑娘解乏?”
    镖头听见那“夫人”二字,先是面容一僵,继而脸色铁青,话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必!”
    “你不需要,兄弟们需要。”东家自顾自地说罢,对掌柜的道,“把姑娘们唤来吧。”
    掌柜的顿时眉开眼笑,赶忙唤人去了。
    过了片刻,酒菜刚上齐,一二十个姑娘就从街上涌进了客栈,人满为患的大堂里忽然就亮堂了起来。姑娘们穿的虽是布衣,抹胸却一个比一个低,胸脯一个赛一个圆,走起路来跟怀里塞着俩玉兔儿似的,晃得人眼睛疼。
    姑娘们显然得了提点,一进大堂就绕开主桌,直奔镖师们去了。
    到了桌前,姑娘们散开,往镖师们腿上一坐,斟酒布菜,陪聊逗乐,气氛霎时热闹了起来。
    大堂里越是热闹,越显得主桌气氛冷清,一个粉衣姑娘往一个镖师怀里偎去,娇声道:“镖爷,你们镖头好臭的一张脸,奴家怕……”
    镖师哈哈大笑,“我们镖头又不是豺狼虎豹,能吃了你不成?”
    “奴家不怕镖头吃人,倒怕镖爷今晚会吃了奴家。”粉衣姑娘媚眼如丝,抓着镖师的手就往自己的胸脯上放,口中说道,“不信您摸摸,奴家这心都快蹦出来了。”
    镖师摸了一掌的雪腻香滑,魂儿都飞出七窍直入云霄了,粉衣姑娘趁机使劲儿地往他怀里偎了偎,媚眼不着痕迹地往起皱的衣领里一瞥,只见那原本捂得严实的衣襟里隐约泄出一缕金辉。
    ……
    这顿饭吃了约莫半个来时辰,酒足饭饱之后,掌柜的搓着手道:“各位镖爷,要是想快活,小店有上房。”
    砰!
    镖头闻言将筷子往桌上一搁,寒声道:“行了!酒也喝了,乏也解了,明早还要赶路,今夜早些歇息。”
    姑娘们顿时哀怨了起来,粉衣姑娘泪眼涟涟地道:“镖爷,您舍得奴家吗?”
    镖师尴尬地笑了笑,“对不住了,姑娘,我们镖头发话了,这趟镖是大活儿,不敢纵乐太过,等运完镖回来再找姑娘快活。”
    说罢,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粉衣姑娘顿时眉开眼笑,拿了银子就招呼姐妹们走了。
    东家带着孩童径自回了上房,镖头安排人守夜,随从们忙着为东家打水沐浴,其余人等皆回房中歇息了。
    二更时分,客站打烊,大堂后院儿都安静了下来,掌柜的回房睡了,小二在柜台后打着盹儿,上房屋里,一道黑影从西窗跃入,轻如黑风,落地无声。
    屋里,东家未眠,镖头也在,而跃进屋中的人正是今夜被粉衣姑娘缠住的那名镖师。
    “主子。”侍卫一落地就跪了下来。
    “嗯。”暮青未更衣,也未摘面具,仍是一副少年东家的模样,问道,“如何?”
    侍卫道:“是探子,手段没新意,也就手法还算老练。”
    “看来就是今夜了。”暮青倒了杯茶,却没有品茶之意,只将茶水搁在桌子上,从怀里取出本医书来,说道,“那就等着吧。”
    “传令下去,今夜都打起精神来。”月杀吩咐道。
    “是!”侍卫领命之后就自西窗跃了出去。
    月杀来到窗边倚墙而立,将房门、窗子和屋里的一人一物皆纳入了眼中。
    呼延查烈把腿一盘,坐在圆凳上打坐了起来。
    夜静如水,夏虫争鸣,梆鼓从二声敲到三声,茶水从热气腾腾到茶釉暗结,屋中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子夜时分,三更的梆鼓刚敲过两遍,虫鸣声未止,桌上的茶水却忽然泛起了若有似无的涟漪。
    “怕吗?”暮青问着,眼却未从医书中移开。
    “会比王族政变那夜可怕?”呼延查烈连眼都懒得睁。
    暮青浅浅地扬了扬嘴角,她不该带这孩子同行的,但还是带上了他。他是个想成大事的孩子,一生都要与凶险博弈,带他经历凶险才是更长远的保护。
    说话间,茶水泛起的涟漪已大了起来,虫鸣声止住时,街上传来了马蹄声。
    小二被惊醒,揉着发涩的眼睛往外望去,见火把的光亮从门缝儿里透了进来,门外却没人叫门,只有森冷的铁甲声。
    “怎么回事?”掌柜的披着件外袍从后院匆匆地进了大堂,一边问一边往外看。
    小二傻站在柜台后,不敢答话,只知摇头。
    “门外的可是官爷?”掌柜问了一句,但没有得到答音,于是提心吊胆地往门口走去。
    手还没碰上门闩,大堂内忽然掠来两道人影,揪住二人就退进了后院儿。
    侍卫将受惊的掌柜和小二推入柴房,冷声道:“安静待着!想活命的话,听见任何声响都不要出来!”
    说罢,就将房门关上了。
    柴房的门关上的一刻,客栈的门轰然倒塌,弓手们闯入大堂,张弓搭箭,淬了毒的箭矢泛着幽光,齐指上房。
    一个将领率兵涌入大堂,还未下令上楼,上房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神甲侍卫们执刀而出,凭栏护驾,暮青领着呼延查烈从屋中走出,立在楼梯口看向了大堂。她面色波澜不惊,目光所及之处,弓手们却不由自主地拉紧了弓弦。
    “来者何人?”暮青当先发问。
    将领暗暗地握紧了长刀,他率兵闯入客栈在先,气势占据上风,本以为暮青会闭门不出,由神甲侍卫拼死护驾,却不料她打开房门,镇定行出,先声夺人,也夺了他们的气势。
    这女子果真名不虚传!
    将领先发制人却输了气势,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回话,气氛就这么陷入了死寂,紧绷的弓弦声仿佛双方的拉锯之音。
    这时,一道答音忽然从客栈外传来,“都督的老熟人。”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话音落下时,围住客栈的铁骑已让出条路来,两个黑袍人走进了大堂,风帽一摘,露出两张面孔来。一人鹤发白须,仙风道骨,是个老者,而另一人花信年华,眉目之韵叫人一见便能想起江南的云烟弱柳,那眉那眼,还真是熟人。
    沈问玉!
    沈问玉的目光顺梯而上,落在暮青那张粗眉细眼的脸上,烛光昏黄,往事如烟,她经常想起那年三月盛京的雨和那年六月葛州的火,那雨是一场浩劫,那火却是涅槃。上苍施加在她身上的所有的苦痛都源自一人,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与这人再见的场景,今夜总算得偿所愿了。
    “都督没想到吧?你我今生能在此相见,而且还是这等场面。”沈问玉笑着问道,气色红润,全然不似病弱之人。
    暮青并不意外,沈问玉在大皇子府出任谋士时深得宠信,南图自古就多神医圣手,巫旻命御医院的圣手们为她诊疾解毒也在情理之中。
    “是没想到你当年竟能远渡重洋,来到大图。”暮青说话间将面具摘了下来,说道,“你我数次交锋,的确算是老熟人了,不过,以此面貌相见似乎还是第一次。”
    沈问玉道:“是啊,当年在古水县时,是我怕见都督,后来在盛京时,是都督怕见我,你我数次交手,不是隐于幕后便是对面不识,今夜相见还真是第一次。”
    二人隔着大堂叙旧,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如果不看这满堂刀箭的话。
    “不过……今夜只怕也是我与都督最后一次交手了。”沈问玉忽然将话锋一转。
    暮青扬眉不语,毫无惧色。
    沈问玉道:“想当年,我三次败于都督之手,屡折不挠,忍辱负重,终成今日之事。这一回,是都督败了。”
    “哦?你凭什么认为是我败了?”暮青问。
    “就凭我们的人马已经将客栈包围了,凭这石沟子镇早已在我们手中,凭都督身边这区区五十护卫就算杀出客栈,也杀不出镇子。”沈问玉笑吟吟地扫视了一眼凭栏戒备的侍卫们,说道,“神甲军,身披神甲,袖藏冰丝,刀枪不入,削铁如泥。可你们终究是肉身凡胎,我不信你们个个儿铁臂铜颅,百毒不侵。”
    侍卫们听闻此言,面色如铁,无动于衷。
    沈问玉看向暮青,接着道:“说起来,我们能掌控此镇,还得多谢都督。大图皇帝即位之初血洗大皇子党羽,我们无处安身,苦无对策,不料都督执政鄂族后下令开通丝茶之路,得两国通商之便,这镇上常有商队往来,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我们在镇子上开了青楼,慰劳监军和来往的商队,矿山上的将士们成日对着一群囚徒役夫,没半年就被温柔乡给拿下了……上了大皇子的船就是大皇子的人,不止这镇子,那矿山、那苦牢,也早就是我们的了。多亏了那座矿山,我们积蓄钱粮兵马,招买来往行商,这些年,我们的人不仅掌控了许多矿商要镇,连朝中都有我们的眼线。这一切,都督功不可没。”
    听着这番话,暮青漠然不语。
    沈问玉忍俊不禁,轻笑道:“都督或许不知,你从离开洛都的那天就被我们的眼线盯上了,你以为你易着容,就无人识得你?都督这张脸啊……我可是日夜都不敢忘呢!想当年,你一介贱籍只身从军是何等的孤勇无畏,而今你身份尊贵,南兴皇后、大图神官、镇国郡主……呵!侍卫们紧张你的安危,一路上岂能不露破绽?就像今日傍晚你们刚进城时,店家们连你的衣角都摸不着,哪个商队如此戒备森严?都督眼里越是装着天下朝局,就越是看不到贩夫走卒,越是习惯了有人护驾,就越是习以为常,乔装出行,人人都能看出你是贵人,唯有你察觉不出。说到底,贵人的日子过久了,人就容易忘了自己的出身,遗憾的是,都督也没能免俗。”
    暮青依旧不出声。
    沈问玉朝暮青盈盈一福,说道:“你我相识已久,我今夜也算是让都督输个明白了,还望都督莫要嫌我聒噪,更莫要后悔。”
    “后悔什么?”暮青睨着沈问玉,眸光依旧淡然无波,“悔不该开通两国贸易,让你们得了钻营之机?我也望你莫要太看重自己。你对你自己而言固然重要,但你若认为对朝廷而言,你们重得过国家安定,百姓安居,那就是你们太看重自己了。开放贸易市镇,惠及两国百姓,朝廷岂会为了杜绝蝇营狗苟而废利民之政?农有其兴,水得其治,商路通达,民富国安,何悔之有?”
    大堂内烛光昏黄,老旧的楼梯竟恍若御阶,女子一袭白衣负手立于高处,目光睥睨,气度卓然。
    沈问玉幽幽地一笑,目光终于寒了下来,“这就是我最厌恶你的地方,满口天理公义、天下万民,世间就你一个忠义之士,旁人皆是奸佞宵小。”
    暮青道:“错!古往今来,世间从不乏忧国忧民的治世贤士,也不乏舍身忘死的忠义之士,我只是一个在其位谋其政的人,不敢食民脂而不为民,更不敢妄称忠义。人当生而有志,生而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是心怀志向,并与天下间那些忧国忧民、舍身忘死的贤人义士同一信仰罢了。”
    “信仰?”沈问玉听见笑话一般,嗤笑着问道,“信天理公义吗?我要信天理,早死在江南沈府里了!天理不曾助我,我信天理何用?天下万民于我无助,我何必怀那为民之心?”
    暮青缄默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的就是她和沈问玉了。
    沈问玉道:“人当生而有志,生而有所为……我的确生而有志,只不过,人生际遇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志向。如今,我志在更高处。”
    “哦?”暮青扬了扬眉,问道,“那你擒住我后,打算如何用我达成你的志向?”
    沈问玉也不问暮青怎么就笃定她要擒她而非杀她,只是笑了笑,神情既盼且怨,“擒住你,我就能见到我想见的人,雪我从前之恨,成我今后之业。”
    “你想见的人?元修?你想用我威胁元修?”暮青问。
    沈问玉道:“我只是想让他来见我,我发过誓,终有一日,无需我求见,要他来见我!此誓我可是一日未忘。不瞒都督,早在北燕使臣抵达英州港时,我就传信给他,告诉他我一定能擒住都督,若他不来见我,都督被别人抢了去,亦或死伤在我手上,可莫要怪我。他会来的,为了你。”
    沈问玉幽幽地看着暮青,这话她本可以不告诉她的,可她觉得说出来快意,“你可知我为何早就知道能擒住你?因为你我再聪慧也终究是个女子,心有所属,便会方寸有失。当年,我被情所迷做下蠢事,将自己蹈入险境。而你……你与南兴帝分离数载,夫妻相见在即,却半路杀出个北燕使节团搅局,你岂能不担忧他们坏事?岂敢置身明处,由送嫁的仪仗护送你回南兴?你一定会乔装先行!所以,在他下旨遣使来大图递送求亲国书的时候,我就知道机会已至,不论他有何图谋,你今夜败于此镇,都算是他把你送到我手上的。”
    暮青轻微地蹙了蹙眉,这是她今夜遭围后初露喜怒,眉心里仿佛锁着缕缕烛光,似杂乱无章的心绪。
    沈问玉看着暮青的神情,目光幽沉,冷冷地问道:“都督是打算束手就擒还是刀剑相见?”
    暮青转头看向客栈窗外,似乎在估算着能否杀出重围,谈天般地道:“对你有用的人只有我,一旦我束手就擒,除了我和查烈,其余人都得死。这些年,侍卫们跟着我出生入死,我是绝不会把他们的性命白白送给你的。刀剑相见吧,能不能生擒我,看你的能耐,能不能保住首级,看你的命!”
    沈问玉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杀得出镇子?”
    “你们也不一定杀得出去。”此话颇有深意,暮青睨着大堂中的弓兵们,问道,“张了这么久的弓,手臂可酸?”
    弓兵们岂止手臂酸,连腿都跪麻了。
    那将领转头看向弓兵们,见众人满头大汗,手脚颤抖,弓已经张不开了,不由心头一惊,这才意识到暮青和沈问玉聊得太久了。
    他猛地仰头看向暮青,眼中惊涛翻涌——人言英睿皇后清冷寡言,她和沈先生聊这么久,莫非不是因为宿敌相见,而是有意为之?
    “闲话无用!还不动手?”于先生急声催促,此乃英睿皇后,纵有重兵围之,也要防她逃脱!
    迟则生变!
    沈问玉冷笑道:“你眼下能使的也只有这些雕虫小技了,既然你不愿束手就擒,那就让我看看你狼狈的样子吧!”
    说罢,她手刀一落,急忙后退!
    “放箭!”将领一声令下,毒箭嗖嗖射出,却像被风吹打了似的,歪斜无力,连上房外的栏杆都没碰着。
    弓兵们张弓太久,这箭一放,手筋顿时如同被弓弦拉断了一般剧痛难忍,加之腿已跪麻,后退补箭自然慢了一步。
    就在这稍慢之际,将领扬刀喝道:“杀上去!”
    百十精兵黑水般涌上了楼梯,月杀率一队侍卫护住暮青和呼延查烈,其余人杀下了楼梯。
    区区百十精兵岂是神甲军的对手?眨眼的工夫,人头齐飞,血泼大堂,屠杀吓破了弓兵们的胆,纷纷丢弓弃箭,往客栈外逃去。
    沈问玉和于先生已在长街上,二人坐在马上临高望去,见几个弓兵从客栈飞出,街上的铁骑兵刚打马避开,一颗人头就从大堂里飞了出来,砸在于先生的马下,鲜血泼红了马蹄。
    战马扬蹄长嘶,于先生急忙安抚马匹,这时,街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报——”斥候小将尚未驰到客栈门口,慌乱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沈问玉回头望去,见街上让出条路来,一个小将策马疾驰而来,盔帽已失,甲衣染血,肩头扎着支箭。
    沈问玉惊问道:“出了何事?”
    小将到了跟前儿,翻身下马,高声禀道:“报沈先生!大事不好!矿山上出事了!汪监军忽遭黄参将和苦牢监守刘戍所杀,矿山上现已大乱!末将赶来禀报军情的路上发现了朝廷兵马的踪迹,一路拼死奔驰,随行的斥候军已遭朝廷兵马剿灭!”
    “什么?!”于先生刚安抚好马匹,听闻此话险些从马背上仰下去!
    轰!
    仿佛雷音天降,南门方向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报——”一个小将从街北策马而来,人未到,已高声喊道,“东门发现朝廷兵马,大军现已攻城!”
    于先生和沈问玉望向东门,街上出现了慌乱之声,铁骑兵们举着火把来回望着东西二门,脸色煞白。
    石沟子镇是座小镇,只有东西二门,矿山在西,西面发现了朝廷兵马,东门又遭突袭,岂不是说镇子被朝廷大军包围了吗?
    小镇驻军不足千人,城墙低矮,年久失修,能扛多久?
    “朝廷兵马怎会突然出现?”于先生望着杀声震天的东门,忽然转头望进客栈,“不好!中计的是我们!”
    朝廷兵马不可能来得这么及时,除非一切早有计划!
    这石沟子镇是大图朝廷和英睿皇后联手设下的圈套!
    沈问玉一声不吭,夜风穿街而过,火光飘摇,人影重叠,滚滚黑烟熏得她双目刺痛,攻城声、厮杀声都仿佛从她耳畔远去,只留下一句冷淡的话语——你们也不一定杀得出去。
    她缓缓地望进客栈,屠杀的惨烈景象映入眼中,她看见的却仿佛是自己方才轻慢得意的笑。屈辱感涌上心头,她回头怒道:“慌什么!暮青在此,镇子里还有千户贱民,拿下暮青,绑出老弱妇孺!我就不信,朝廷敢逼我们屠城!”
    “沈问玉!”伴随着一声怒喝,一道寒光从客栈内射出!
    这时,围困客栈的兵马已乱,正望着东西二门的方向不知所措。街道狭长,客栈门口横着一地尸首,战马不能近前,沈问玉面前不知何时已无人防守,那寒光从客栈内射出,向着她的喉咙而来!
    沈问玉大惊,命悬一线的瞬间,一把将身旁并骑的于先生扯了过来!
    于先生冷不丁地遭人一扯,登时就要堕马,那寒光恰在此时刺破火把的光亮而来,咚的一声钉入了他的天灵!他睁着惊恐的双眼,缓缓地跌下马背,连声儿都没来得及吭就断了气,尸体堕下马背,惊了二人的战马。
    沈问玉惊魂未定,身下的战马一扬前蹄,登时就将她给掀了下去!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而起飘摇而落,沈问玉却没能起来。她堕下马背,后身着地,五脏受震,登时绝了气息!
    气息虽绝,五感仍在,她睁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看见一颗颗带血的人头冲散了弥漫在夜空中的狼烟,星河烂漫,却带着血的气息。
    兵马退如潮水,人声缈若风烟,她被弓兵们扶了起来,一个骑兵握住她的手腕,刚要将她拉上马,一道寒光泼来,那骑兵的手臂忽然被斩,血泼了她一脸。
    弓兵们急忙扶住她撤退,前头的人却在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暮青手执剖尸刀杀入弓兵阵中,一刀废一人,人倒如墙塌。
    沈问玉明明已听不清人声,耳畔却偏偏传来了清晰的童谣声。那些童谣、话本,一声声如同刀子般割人血肉。
    从军西北,智救新军,披甲还朝,断案练兵,一朝昭告女儿身,二帝争雄两国立。
    凤驾南巡,问政平叛,护兄回国,国复民安,神女降世兆祥瑞,两国婚书再争锋。
    呵!
    听听!
    世间聪慧有志之女何止暮青一人,上苍却独独待她亲厚,生是一介贱民,却是凤命神尊。
    而她,生是侯府贵女,命却坎坷漂泊。
    她名问玉,生而有问鼎凤位之志,却因情失智,身中奇毒,远走葛州。幸而她命不该绝,九死一生来到南图,取信大皇子,出任女谋士。
    女谋士啊……
    古往今来,世间有几个女子能任皇子幕僚,在诡秘莫测的三国政争中指点风云变幻?
    她走上了政治舞台,暮青却沦为后宫女子,正当她为此感到愉悦之时,暮青竟然突然折道淮州,平叛问政,不仅破了北燕和南图联手的大计,还助巫瑾登基复国,敕封神官,执政四州!
    什么阴司判官,转世神女!
    上苍不公!
    同朝生人,生而有志,为何命运竟有云泥之别?
    她恨!
    沈问玉猛地盯住前方,一口气冲上喉咙,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竟一把取出身旁弓兵箭筒中的毒箭,推开左右,手持毒箭就朝暮青扑了过去!
    暮青杀出重围,脚下踏着血路,眉目被血水糊住,一抬眼见一支毒箭刺来,仰避之际抬指一刺!
    沈问玉毫无痛楚,只感觉到手肘忽麻,手掌一松,毒箭落地,不过一息之间。
    这一息之间,暮青已蹬地而起,身子尚未站起,刀已借势而出!
    噗!
    沈问玉的大腿被划开一道血口,鲜血汩汩涌出,她踉跄一下,跪了下来。
    这一跪,跪在暮青面前,刹那间,多年来百折不挠的隐忍骄傲、苦心经营的心血大志都仿佛毁在这一跪上,沈问玉喉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嚎,奋力拾起毒箭,含血喊道:“为何你要与我生于同朝?!你贵为皇后,贵为神女,权力美誉该蚀你之心,荣华富贵该蒙你之目,你今夜该败给我!该败给我!”
    呼延查烈执着染血的弯刀跟在暮青身旁,看着沈问玉癫狂的神态,目光讥诮。
    的确,世上有许多人身居高位之后便会纵情声色,渐丧大志,他的父王也不例外。但暮青自律甚严,这些年来,习政习武,未有半日松懈,心志之坚,刀锋之利,更胜于从前。这是沈问玉不知道的,也或许是她不愿知道的。
    “贱人!妖女!拿命来!”沈问玉双目血红,高举毒箭朝暮青刺去!
    就在她举起毒箭的一瞬,长街尽头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铁蹄飞踏,黄尘漫天,地平线上,一弯弦月将沉,一队铁骑披星踏月而来,为首之人脚踏马镫,身悬于马侧,夺过箭筒,跨马挽弓!
    一弓开三箭,罡风过处,人仰马翻!
    此时此刻,神甲侍卫们已将围困客栈的叛军骑兵杀退了半条街,暮青面前遍地伏尸,而沈问玉跪着举箭,并不遮挡她的视线。她放眼望去,见那三箭破开人群,气吞万里,力拔山河,见那挽弓之人自血海中驰来,身披黑甲战袍,眉宇深如冥渊。当年那一双日月朗朗的眼眸,时隔经年再见,已星河不再,只余狼烟。
    暮青怔在街上,眼睁睁地看着当中一箭刺入沈问玉的胸腹,带血穿出!另两箭则射向了她身旁的侍卫们!
    暮青猛地惊醒,扑向呼延查烈,一把将他护在了怀里!
    呼延查烈呆住,脑中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电光石火间,一道剑风疾刺而来,只听噗的一声!月杀正面迎战,剑力逼得那箭一偏,手臂却遭罡风一绞,袖甲崩裂,口中喷出口血来,与那箭一同撞进了客栈大堂。
    同时,侍卫们也遭箭气罡风逼离了暮青左右!
    沈问玉仰面倒了下去,看见一人策马而来,马蹄从她身上踏过,踏得她口吐鲜血,五脏尽碎,百骨尽折,她却睁着眼,死死地盯着策马之人。
    那人未看她一眼,经过暮青身旁时大风一卷,便将人点住,卷上了马背。
    精骑队随那人策马驰出了长街,乱蹄从她身上踏过,将骨肉皆碎的她踢卷向街旁,任黄尘蒙住双眼,火把烧了尸身。
    曾经的问玉之志在任幕僚的岁月里萌发成了参天伟树,却最终在铁蹄下零落成泥了。
    ……
    而那人率精骑队驰过长街后直奔东门,东门已被朝廷兵马攻破,精骑队迎面遇上率军入城的将领,勒马扬声道:“西门已破!逆贼于、沈二人皆已伏诛,逆党正在绑杀妇孺,殿下命侍卫们清剿逆党,我等先护殿下撤离,尔等速去平叛止乱!”
    那将领看向暮青,见她坐在马背上,脊背挺直,面色冷沉,不由被那威严所慑,急忙拜过,率兵止乱去了。
    精骑队到了城门口,取出朝廷令符来,畅行无阻地出了城。
    石沟子镇向东十余里,一道岔路口,精骑队弃马入了山林。
    林中草木幽深,星光细碎,暮青立在空地上冷冷地望着那人。
    那人回过身来,星光从眉宇间照过,点亮了那双深沉的眼眸。
    刹那间,一切仿佛还在当年,又早已不是当年。
    风过山林,飒飒萧瑟,许久后,他道:“多年不见,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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