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从未见过你。你家主子是哪个?今天到了没有?”祁谟自知家宴有诈,反而落了个轻松自在,温润内敛的眼底掩饰不住多年心辣,眼尾微挑着看向刚才伺候的下人,不怒反而自危。
下人躬身垂手,呐呐道:“王爷说笑了,奴才在惠王府当差,自然是王爷的奴才,王爷就是主子。”
“既然如此……罢了,反正孤也是要死的人了,兔死狐悲。你家主子待你不薄。”祁谟看那下人低头更甚,猛地将脚步停住。
“这……王爷怎的不走了?误了开宴时辰,圣上可是要怪罪。”下人低眉顺眼立于身后一侧,三品侍卫衣袍显然有些灰白了,靴面针脚也不算讲究,墨色武靴沾少许青泥,靴后还算完整,靴尖倒是湿了一块儿。
祁谟抽出衣袖中的玉骨青丝扇,展开扇面乃是双面山水丹青,加惠王私印,犹如灼灼河山刻上太子绝笔朱红。下人一时看呆,尽管不同主也暗自感叹,五皇子不愧为真命潜龙,贵气万丈,丝毫不像是市井小儿传言的那位纨绔王爷。
这是太子,这才是真真的天潢贵胄。
“孤入席之后,你速速外逃吧。从暖阁或耳房走,还能避开些眼目,这惠王府能少死一个是一个。”祁谟淡淡道,“这宴赐得稀奇,饶是你也察觉出此乃死局。各路主子都已到齐,只等瓮中捉鳖,看着我这将死之人入席了。”
下人用衣袖拭汗。“这……王爷说笑了。”
“并非说笑。王妃禁足于偏殿,想是要对孤嫡子不利。孤这辈子……于情于命,终究是负了她。看你不像是个真侍卫,能有如此出挑的轻功,潜伏于孤身边还能送最后一程,想必……事成之后你主子容不得你了。别说是你,恐怕整个惠王府都会有一场血洗浩劫。孤但求一事,你若有能耐,出逃前务必潜入偏殿,传孤口谕,赐惠王妃白绫。”
“太子!”三品侍卫猛然抬头,捏紧双拳。
“自孤封王那天起就没有太子了,否则这就不该是惠王府,而是太子殿。就不该是惠王妃,而是太子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孤也要保存王妃最后的颜面,令其与嫡子不丧奸人之手。想她也是这样心念。”
“报!”青蔓金绸回廊之外跑来一名侍者,见惠王两步一跪,怆然磕头,以额击青石板,“禀王爷,一刻前偏殿来报,惠王妃悬梁自戕,王妃的两位奶嬷嬷以身殉主,就连陪嫁丫鬟也撞柱子跟着王妃去了。”
祁谟提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孤知道了,下去吧。孤去赴宴,你们二人速速逃离,最好永世不得入京。”转身再无留恋,因为这世间万物再也留不住他,痛快地迈向前方大亮之处。重阳候一脉皆贞烈,哪怕惠王妃与祁谟毫无恩爱,身怀嫡子也顾念非常,做得出已死谢恩之壮举,保太子体面。
祁谟掀袍入座,心头旧恨犹如钝刀切割。他从不奢想登上龙位,立自己这个太子就是为了废的。但随着重阳候世家与皇后母家没落,待他想违抗母命也无法以一己之力逆天。早知如此害人害己,千不该万不该只做孝子,落得个孤身寡人的悲凉下场。早就该万箭齐发,以毒制毒!以血饮血!
祁谟的表情丝毫不差的落在大皇子祁顾眼底。祁顾今日身着玄色长袍,玉簪挽发,确实风流非凡。大皇子乃武贵妃所出,年长太子两岁,再加上有个左相武氏的强横母家,宫中宫外都数得上个儿,身居棘手的庶长子之位仍丝毫不动,活得挺顺。
“开宴。”祁谟的目光在席间每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儿,看男儿皆琅琅如玉,女子皆灼灼如花,摇头失笑。来送自己最后一程的人还真是不少啊,大皇子祁顾与三皇子祁商皆到齐了,就连贴身伺候皇上的养心殿大太监幕公公也到了。
一声开宴后侍女如鱼贯入,端着鎏金玛瑙碗和描银瓷碟,脚下玉莲款款一致。祁谟不做声,由着侍女为自己布菜,只是可惜了,这一大屋子的下人终归是活不到明日。与皇兄周旋多年,这两位可不是留活口的主子。
向来宫中宴席都极为讲究,食盒从御膳房出,从哪个门拿来、经多少下人的手、是否换过器具、由几队公公呈上都是功夫活。除了侍女布菜,更有太监公公于一旁持勺试毒。如此险事自然不会是各宫各殿的大总管上阵,多得是为主而上的小公公想当主子的舌头,更有甚者情愿吃出点子毛病,得主子青眼赏赐,混个脸熟,比在宫中苦熬来得顺快。至于那真丢了性命的也是命数,皇宫里的冤魂孤鬼还没多到盛不下。
可这会子只有侍女一旁布菜,连一个试菜的奴才都不见。祁谟暗垂羽睫,心道,果真是一场鸿门家宴,父皇连样子都懒得做。布菜规矩颇多,可一个试菜公公都不见,这不是此地无银吗?但看着宫宴御厨出手的菜式,每一道皆是上品,看来皇帝当真格外开恩,以此法子通告惠王,朕感念你不易,活得屈辱,便赐你死得痛快。这一场家宴免你多疑,饭菜无毒,你安心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大皇子祁顾生性多疑,取随身银针试了试,片刻后银针白亮依旧才动了筷子,捻着侍女夹入碟中的红丝小枣吃了。
“刚才听着惠王府怎么着了?”祁顾问旁边的人,声音大小正好够太子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