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在树干上,知书叹口长到让自己很憋的气,世间如此之大,从没想过会再遇见他。
还以为将军就该驻守边关,还以为错过那段擦身即永别,没想到……
是缘分?
搬到京城多年,她从不管外头大小事,不理朝堂风声,不听八卦,她卯足劲儿做一件事——把自己活出个人样儿。
不管前世或今生,这都是她汲汲营营勤勉上进的理由。
前世她出身农家,家中却没有半亩田,穷一辈子、被鄙视一辈子,好不容易出社会,她一天兼三份工,别人往上爬,她偏要往上窜,一颗不服输的心,让她在三十五岁那年成为国际教育机构的副董事长。
为这份风光,她舍弃爱情,与婚姻无缘,穿着lv笑看市场大妈时的优越感,让她吐尽怨气。
没想到,快乐一下子就结束——她死了,她穿越了。
来到这时代,她遇上陆浔封,有过三日缘分……仅仅三日,再多的……没啦。
这些年她忙着应付大大小小状况,蒙着头咬牙一路往前冲,她没有精力细看身边风景,她能做的只有努力再努力。
就这样一年一年再一年,她几乎要忘记他了,谁知,重逢猝不及防到来。
人的记忆很奇怪,以为早已坏掉的机器,只能摆在一旁等待回收,没想到电充饱,它竟再度开启,过往的一幕幕被逼着重回到脑海。
说不清是失而复得的快乐,还是惊惧大于一切,只晓得心脏跳得乱七八糟,让她明知麻烦将至,却没有一脚将麻烦踹出家门的帅气。
她常认为,有本事的女人得学会玩弄生活,谁知想尽办法让自己有本事之后,她却还总是被生活玩弄。
呼……懊恼地敲敲太阳穴,身为女强人,“周旋”这种事信手拈来,她从不对人疾言厉色,但她就是与人杠上,她碰过太多不理解或不赞同这套教育的人,却从未起过争执,她习惯循循善诱、举例说服,但是今天……
因为陆浔封吧,他的出现终究教她乱了思绪、模糊掉节奏,这是相当糟糕的状况,而这个无法掌控的状况,勾出她的浓浓哀伤。
弯下身,坐在树根上,她弓起膝盖,把头埋进去。
哀伤啊,让她有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不是没有告诉自己,现在她需要的是充实的生活,而不是牵肠挂肚的感情。
她一再把“抛却”、“丢弃”、“失忆”这类辞汇抓进脑袋瓜里,逼迫它不要再度想起,但那张曾令人魂萦梦系的脸庞违反了她的意志力。
“娘。”维维牵着妹妹走到知书跟前,忧心忡忡望着她,拧成团的眉心,让他看起来像个大孩子。
“娘累吗?思思给娘垂肩。”思思肉肉的小拳头,轻捶她肩头。
维维、思思是她的孩子,龙凤胎,三岁多了,长得漂亮可爱,是她捧在掌心、千金不换的宝贝。
他们七个月能认字卡,九个月时大人指着天空说:“太——”他们会接“阳”,一岁两个月能接背九九乘法和〈琵琶行〉、〈长恨歌〉,一岁十一个月认得三百多个字,阅读完人生的第一本书。
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天才,但她很清楚,并不是,前世她教出过无数个这样的“天才”,用她的潜能开发法。
“没事,娘只是有点小伤心。”她从不用猫猫、狗狗、爱爱……等叠字词与孩子说话,她习惯拿他们当大人,事事说清楚。
“伤心吗?吃点蛋糕会好一点。”思思道。她是女孩,圆圆的脸、深深的酒窝,甜得像糖,喜欢黏人、爱撒娇,天生的小公主。
“运动更好。”维维是男孩,不爱说话爱皱眉,不晓得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但他性子沉稳,从小到大不曾哭闹,面对妹妹的哭闹,他只会满脸无奈,好像在怀疑天底下怎会有这种情绪性的低等生物。
知书一手搂过一个,柔声道:“没事,妈妈只要试着喜欢上它们就好。”
“喜欢伤心吗?”思思问。“没人会喜欢伤心的,娘说错了?”
“没说错,反正我喜欢的东西都会离开我。”所以只要够喜欢,伤心就会自动go away。
她用自我解嘲的口气说着,脸上笑容扬起,却让闻者心酸不已。
“我不。”意思是娘喜欢他,他不会离开。维维轻声说,表现得云淡风轻。
“我也不。”捧起娘的脸,送上热吻一个,思思的表达,热情度百分百。
“真的吗?说到要做到哦。”知书笑着,伸出小指。
“说话算话。”维维、思思把小指头勾上娘的。
知书揉揉两人头发。“你们快回家,湘姨说今儿个要给你们做布丁。”
“布丁,好欸,我最喜欢了。”思思跳起来,拉起知书,想把她从“伤心”里带出来。“娘一起。”
“娘还有事要忙,你们先回去。”
思思噘嘴看向哥哥,她不想把娘留下,但早慧的维维摇头,大人解决困难的方式和小孩不同,他们不能插手,他再抱一下娘亲后,牵起妹妹往后走。
小小的背影走远了,知书还是不想动,因为心太重、脚步太沉。她仰头看向树稍,枝头上挂着一颗颗青涩的小桃子,光看就牙酸,刚搬来那年,湘儿帮她敲下不少,那时孕吐得厉害,非得吃它才能舒坦,啃得都倒牙了还不肯歇嘴。
那时她想啊,怎就恋上自虐了,心酸不够、连肠胃也得一并酸着?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时过境迁,风雨催折,海棠如何依旧?那么多年了啊……
“不必试着喜欢,压着压着就会好转。”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一震,知书猛然转头,他……回来了?
对,陆浔封折返,不在预期或计划中的行动,这与他的习性不符合,但他做了,然后……然后因为她说“反正我喜欢的东西都会离开我”而心酸。
知书呆呆看他,一瞬不瞬。
再见初恋情人,你会做什么?
提早一个月知道,她会去塑身;提早一天知道,她会去买套漂亮的衣裳再做做头发指甲;提早一个钟头,她会洗香香,画上完美的妆。
但是,他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除心跳乱序,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走到她跟前,也是一瞬不瞬,只有相处三天的人、不会有什么默契的,但他们有!他想试着讲几句话来解套她僵硬表情,但说话不是他的强项。
她也觉得该做点事来解除尴尬,至少得摆出态度,让他明白,离开,她并没有过得不好。
因为骄傲?
骄傲这东西摆在男人身上还算值钱,至少能在前途上虚张声势、糊弄对手,但在女人身上恰恰相反,聪明女人更懂得用柔弱让男人折腰。
但她无法改变自己的骄傲,那是打出生时就烙在她灵魂上的东西,于是她落落大方问:“怎会参加座谈会?你有小孩想要入学?”
这是个公式化的安全话题,她很满意自己找到了。
“是,可惜没名额,能帮我安插吗?”
他有儿子了?心被木杵狠撞一下,还以他这辈子都不会……在微微皱过眉头后,她拉起笑靥,假装不在意,假装胸口那点“伤心”真的被自己喜欢了。
“如果是你的孩子……当然能,咱们是什么关系啊!”她弯起眉,歪着头看他,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搭在脸上,打死不让它们失踪。
眉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弯的弧度很漂亮,但他知道,笑意未达眼底,他知道她在假装,却没揭她的底。因为连伤心都要逼迫自己喜欢的女人,他怎舍得让她窘迫?
只是不论是不是假装,她的眼睛还是好圆好亮,还是多看几眼就会让人感到满满的幸福感,让他胸口处静止的某个区域出现动静。
“我们是什么关系?”他追着她的话问。
不想让她窘迫的,她还是窘迫了,这问法根本是把天底下的窘迫全给网罗过来了。
轻愣后,她回答:“还用问,自然是朋友关系。身为幼儿园东家,我有特权的,若你的孩子真想进来,提早说一声,我让先生们多备一份教材。”
朋友关系……黯然在脸上现形,他闷声道:“不是我儿子,是浔嘉的。”
“浔嘉?那小子才几岁就当爹了?”知书吃惊。
“他和你一样大,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他很失望,虽然她被孩子心疼的画面很温馨,但……她已为人母。果真是个说话算话的女子,她说离开后会活得精彩、活得令人艳羡,她做到了。
“浔嘉参加科考没?”
那是陆老夫人心心念念的事,陆老夫人很重视儿子的教养,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她硬是用一双手养出文武双全的陆家兄弟,可见其性格多么韧性坚强。
“他是今科进士,在京城谋了个七品县令。”
他认为浔嘉到地方上任官能成长得更快,但母亲希望他留下,身为威武侯,旁的不敢说,这点基础人脉还是有的。
“你母亲肯定很骄傲。”想起那个护母爱母、有严重恋母情结的小男孩,知书抿了抿唇。
“是,这些年你过得很不错?”
她耸耸肩,指指四周。“勉强算得上成功人士,当然,比不上你。”
她又不是男人,不能扛枪杆子上战场……“何必和我比。”
“对啊,比不了,你可是堂堂大将军。”本就不在同一个水平上,拿来做比较很伤自己。
“你在嘲讽我?”
“不对,是真心赞美,别把人往坏里想。”她挤挤鼻子,笑得张扬,这一笑……知书突然发现,其实和前任重逢,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
他答道:“你很能干。”
“你在嘲讽我?”她用他的话回敬,但接下来道:“不过无所谓,我不愁吃穿,还被高门贵户的夫人们吹捧,能混成这样,我都忍不住为自己喝采。”
说着,她朝他眨眨眼,她的轻松带动他的惬意,好像几句对谈,他们已抹除陌生、回到过去。
不过是真的应该喝采,他以为知书会靠着那点银两,在乡下寻个地方生活。
想起那对可爱的孩子,他不想问,却还是忍不住问:“成亲了?”
表情凝滞一瞬,她迅速回答:“当然。”
“你的夫婿……”
截下他的话,她飞快回答:“他很厉害的,是今年的传胪。”
“卢华辛?”他早该想到的。
“嗯,方才是他领你们过去看教具。”
教具卖得挺贵,随便一组立方体拼图都要价十两银子,更别说蒙特梭利教具、福禄贝尔恩物,但再贵都不乏钱多的家长抢,谁教“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点”是天底下父母的共同希望。
亚继常说:哪是教具室,可以改名聚宝盆。
“他确实有几分本事。”本事到……秦宁想把他招揽到旗下。
“本事?你指的是敛财?”说完她忍不住捧腹,谁想得到当年初见,他穷得连医药费都付不起。
见她提起卢华辛时的轻松自在,所以他们……感情甚笃?“他对你很好?”
她郑重摇头。“我从不期待别人对我好,我更乐意学着对自己好。”
“我以为女子都期待得到丈夫善待,一世相伴。”
“我又不傻,怎能把期待放在别人身上?至于陪伴嘛,没有光的时候,连影子都会离开,谁能陪谁一辈子?女人得自己立起来。”
“我能把你的话理解为——在卢华辛身边,你并不快乐?”
快乐?知道控制“快乐”的物质是什么?是脑内啡、血清素、多巴胺,当它们大量分泌,人就会感到快乐,所以吸食吗啡容易上瘾且戒除困难。
卢华辛又不是她的脑内啡、血清素或多巴胺,没有义务为她提供快乐。
但这回答不恰当,于是她说:“他给我很大的支持鼓励和帮助,没有他,我无法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是令人放心的话,他该为她欣慰,只是……他无法,醋汁在侵蚀他的五腑六脏,让他和当年心酸还喜食酸桃的知书一样,怀疑自己怎会恋上自虐。
“下回来家里吃饭,你们聊聊,会发现华辛厉害的不仅仅是敛财。”这是老王卖瓜了,但她深信华辛前途无量,他们若能处在一块儿,是互助互利。
他想大方应允,却小气得连头都无法点,陆浔封垂眉,让她感觉自己失言,气氛顿时诡谲。
就说吧,与前任相见,并非分分秒秒都令人期待。
“我以为你驻守边关。”干巴巴地,她终于挤出一句。
“你不想见到我?”他问。
这两句话能接得上?他是怎么推论出两者之间的关联性?
“你误会了,我只想知道,这情况是不是代表边关无战事、四海昇平?”
她的解释让陆浔封稍稍轻松,所以她并不讨厌看见他?“上个月刚回来,未来几年确实没什么战争可打。”
“你会一直待在京城?”
“皇上让我留任兵部。”夺嫡之争日趋严重,兄弟间你踩我、我踢你,时不时发生一些找不到证据的意外,皇上恼怒,命他组织隐卫,供皇上驱使。
“真好,陆老夫人肯定很高兴,她身子还好吗?”
陆浔封抬眉,她说真好……是不是代表“能时常看见陆浔封,真好”?这个解释让他又添入些许快乐。
“这几年养得不错,精神还可以。”只是太医说不乐观,他说母亲早年熬得太过,怕是年寿不永。
“那就好,儿子都在身边,没了烦心事儿,只等着含饴弄孙便是。”
“母亲很疼桓儿,你确定他能入学?”
“当然,我可是东家。”
说到“东家”二字时,她傲骄地朝他扬扬眉,调皮模样不像十九岁妇人,反倒像……那年哭着想回家的小姑娘。
“我回去把这事儿说说,母亲和弟妹肯定高兴。之前她们为此事到处托人说项,但答案都是名额已满。”
“不是矫情,是真的无法,我最近常考虑是不是要扩大规模。”说项的人越来越多,背景一个比一个高,高到她都快扛不住了。
“为什么不?土地难寻?”京城地少人多,想办大型幼儿园确实有困难,不过有他在,这点事算不上难。
“土地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女先生难找,会认字的姑娘多半是名门千金,哪肯抛头露面,所以要从头慢慢教,教认字、教知识、教她们教育的基本理论,眼下着实没有余力增班。”
一个女先生的培训得数年功夫,幸好她运气奇佳,当时京城有几名罪臣犯事,家眷遭发卖,她从里面挑选了十数人,才有了幼儿园的雏形。
“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这么慷慨?未求上门就自动帮忙?不过……确实啊,他确实对她很慷慨。
望向陆浔封,他的眼睛一样深邃,双眉一样浓密,鼻子一样笔挺,五官与她的记忆重叠,他仍然是那个矛盾物种——分明是冷冰冰的酷哥一枚,却总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暖男那面。
只不过……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同,是眼角的风霜?是眉心川字书成的抑郁?现在的他,看起来很不快乐。
当年的意气风发不再,他内敛沉稳得让人既安全又心疼。
见她久久不语,他又道:“我是认真的,不是客套。”
“谢谢你的认真,如果有需要,一定请你帮忙。”
“虽然把期待放在别人身上很傻,但能背靠大树遮荫也挺好。”他指指自己这棵大树。
“我知道,终归……交情不同啊,我们可是‘老’朋友。”她强调老字。
他们之间确实不同!目色转浓,带上几分笃定,他道:“什么时候有空,我接你去见我恩师,好吗?”
他的恩师……关她什么事?
京城南城桐木巷将军府换上新牌匾,大大的“威武侯府”四字立在门上。
闯出一片天了,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荣耀祖上、无负百姓,只负了……她。
静静站在门外,看着金色的匾额,好半晌陆浔封才走进大门。
宅子是皇上赐下的,不大,只有三进,当初秦璋特地寻来两处宅子让他选,一处离皇宫近,比较小,一处离皇宫远,却是个七进大宅院,他选择这里,理由是……倘若皇宫出事,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
皇上很满意他的选择及忠心,额外赏下不少金银。
府里中馈本该由母亲掌管,但母亲身子始终不好,咳嗽断断续续,每到冬日总有大半时间下不了床,只好寻个管事来掌理。
浔嘉成亲后,他本打算让弟媳掌家,没想弟弟年纪小、志气高、骨头又硬,新婚夜里不忙着行周公之礼,反倒是枕畔教妻。
他说:“家业我会挣给你,哥哥已经用性命交换我的前程,我不能像只血蛭,贴着巴着吸干哥哥的血,哥哥的东西,咱们不能碰!”
颜氏性子好,对丈夫这番话非但没有反驳,还乐得附和。
因此陆家尽管家大业大,生活却过得很简朴。
“回来啦,快过来坐。”陆老夫人看见儿子,精神立马好了。
宋紫雯沏来一杯茶水,柔声道:“大表哥,请用茶。”
“多谢。”接过茶水,放在一旁,他问:“林太医的药还得用吗?母亲夜里还咳吗?”
陆老夫人拉过他的手轻拍,“男儿志在四方,这种小事有紫雯操心着呢,你别老挂在心上。”
父亲去世,母亲支撑起整个家,她打理家中几亩薄田,且日夜织布,不怕把眼睛给熬坏,只怕不能多挣点银子。
她自己吞粗糠,却要儿子们吃饱,汗水湿透佝偻背脊,她也不愿意他们放弃学业、共同承担家务,一家人日子过得异常艰苦,母亲却非要他们念书。
她常说:“我这辈子没有旁的指望,就指望你们兄弟过得比我好,现在多学一点,将来就少求人一句。”
这话时时挂在心底,于是他和陆浔嘉比谁家儿子都刻苦。
他永远忘不了那幕,那时他才六岁,浔嘉连走路都还不会,族里叔伯心起贪念,密谋着想将父亲的田地要回去。
母亲知道这消息,狠狠灌进一肚子水,她锐利了眉目,背起浔嘉、牵起自己,一手捧住父亲牌位,一路哭进家祠。
村人看见,尾随着他们进到家祠,娘拉着他又跪又叩首,对着列祖列宗牌位放声痛哭,哭诉长辈不慈、手足不义。
母亲出身官家,嫁给乡下人多少有些不忿,族里长辈常在背后骂她眼高于顶,母亲性子极其固执,她坚韧、不畏辛苦,但凡要做的事,再累也会一路做到底,因此她认定的事很难转圜。
清高自傲的母亲,却为了他们兄弟当众哭闹撒泼,放弃平日形象,把自己变成泼妇,虽然最后留住那几亩地和破房子,但事后娘再委屈不过,那是第一次他看见娘蒙在棉被里放声大哭。
娘做的事,他一辈子不会忘怀。
曾有人问他,“若你的幸福与母亲意愿相违背,你会选择哪一个?”
选择幸福,母亲的哀伤将会促使他一辈子罪恶,那么再大的幸福也无法带来快乐,所以母亲的意愿是他唯一的选择,即使自己将因此一世抑郁。
因此他失去幸福,快乐远离。
他无数次催眠自己:没关系,作为人就该无负父母、无负天地,快乐没那么重要,哀伤压着压着就能挺过去,这辈子就这样吧。
但是今天……他还是蠢蠢欲动了,追求幸福的念头在心底汹涌,即使心知肚明,她已婚,他的幸福早已无法追求,但理不清的快乐仍在脑中大置繁衍。
“又去见宁王和八皇子?”陆老夫人问。今天休沐,她本想让封儿陪着她们去上香。
“是。”
“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怎地你们感情这么好。”
“是在战场上养出来的过命交情。”
他们是真真正正的生死之交,有一回他们被困在山坳里等着援军,整整十三天,他们都以为再也无法活着走出去,那十三天中,像要把一辈子的话全说光似的,秦宁被亲兄长怀疑的委屈,秦璋有兄弟却聊胜于无的哀凄。连不爱说话的他也说了很多话,说顽固而骄傲的母亲,说温和却志高的弟弟。
他们异口同声说“我喜欢你的家庭”,他们说,他的家才是真正的锦绣窝。
可没有人会羡慕他的锦绣窝,只恨不得长在他们口中的荆棘丛里。
“封儿运气好,能碰上这样的朋友,若有机会提携一下嘉儿。”
“是。”陆浔封应下却不会这么做,他明白弟弟和自己一样傲气,他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要哥哥为他铺就康庄大道。
“从边关回来都大半个月了,你和紫雯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母亲希望他娶表妹为妻,于是将人带进京城,但四年过去,两人尚未成事。
陆浔封理解母亲的心急,他年纪一大把,旁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的婚事仍无着落,换成谁家母亲都要心急,只是……他皱起眉心,早已认定的事,此刻却不想面对。
“怎地?你想反悔?四年前你说战事危险重重,怕回不来,耽误紫雯终生,可她还是为你守了四年,这次回来,你必须给紫雯一个交代!”
口气转硬,陆老夫人怒瞪儿子,深深的纹路刻在她老迈的脸上,她不能不担心,紫雯已经十九岁,再耽搁不起。
该应下的,紫雯进京,他没坚决反对,便代表默认,可……他想当孝顺儿子、他选择顺从母亲,却终究无法说服自己。
“封儿,娘在跟你说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紧握拳头,压抑油然而生的怒火,片刻后他松开拳头。“母亲,儿子还有些公事,先回书房。”
丢下话,他转身离开,手边的茶半口都没喝。
宋紫雯见状脸色瞬变,垂下眉睫,满腹委屈。
陆老夫人目光转深,她隐隐感觉,封儿的心与她远了,他愿意尽孝、愿意听话,只是……两人中间成形的那堵墙,厚重得再也砸不掉。
她做错了吗?片刻的犹豫之后,她正起身子,端起茶水慢慢喝掉。
她当然没做错,是的,她从来都不会错,她的所做所为全是为了儿子好。
谁能像她养出两个如此成功的儿子,若不是她一步一步走得稳、看得准,若不是她坚持到底,封儿、嘉儿不会是如今这番光景。
“紫雯,你过来。”她向外甥女招手。
宋紫雯憋住眼泪,轻轻坐到姨母脚边,趴在她的膝盖上,心乱得很。
“封儿孝顺,他会听我的话,好生将你娶进门。他刚返京,又得皇帝看重,你瞧他成天早出晚归,连顿饭都吃不安稳,这时候同他讲婚事,他自然没有心思,你多体谅封儿,等忙过这阵子咱们再提。”
“姨母,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大表哥在外头有了人?”在京城久住,她再不是当年的小丫头,她很清楚威武侯代表什么,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侯府里钻。
“你把封儿想成什么人了?”陆老夫人不满意外甥女的臆测。
“毕竟大表哥一个人在外,身边有个伺候的也理所当然。”
“陆家不会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
陆老夫人斩钉截铁的回答安抚了宋紫雯。
她松口气道:“不说这个,姨母该喝药了,我去端过来。”
望着外甥女背影,陆老夫人心道:多孝顺懂事的孩子啊,这样的孩子才配得上她的封儿。
所以,当初……她没错!
京城三杰chapter3
“杀!杀!杀!”
随着队长喊话,小兵们拿起长刀往稻草人身上砍。
陆浔封一刀将稻草人的头给砍下,但是上头喊的是三声杀,为配合节奏,他只好砍头砍腰、砍腿,杀声结束,他面前只剩下一小截木棍。
秦宁刀子是举起来了,但举得非常优雅,三声、三刀,他只来得及划开綑着稻草人的绳,稻草散落一地。
秦宁可绝了,杀声未起他已先动上手,刷刷刷,不仅仅三刀,他的速度都可以刷新营区记录,只不过力道不足,且每刀都没落在点子上。
杀声停止,戚辉背着手,一路走一路观,他怒瞪秦璋,问:“你在切鱼脍吗?饭都吃哪里去了?要不要改行去绣花?”
秦璋缩缩脖子,乖乖回答:“报告将军,下回会使力气。”
戚师冷眼狃着散落一地的稻草,嘲笑秦宁,“给姑娘脱衣服?还解带子呢。”
秦宁嘴贱,本想回答:给姑娘脱衣服使不上长刀。但想到晚饭,硬着头皮把话憋回去。
他走到陆浔封跟前,陆浔封看看左右,满脸得意自信,挺直背,等着被夸。
没想到,戚辉一脚喘在木棍上,怒问:“砍一刀就死,干么砍三刀?你是力气大到没处使,还是没脑子?”
对哦,一刀能解决,干么使三次力。陆浔封老实回答,“禀将军,是没脑子。”
他一喊,众人哄堂大笑。
“再一次!”戚辉大喊。
众人换上新的稻草人,高举大刀。
“杀杀杀!”同样三声。
“啊、啊、啊——”秦璋闭眼猛砍,闭眼能使足劲儿却抓不准方向。
东一刀、西一刀,口令都停下了,他还在大叫乱砍。
戚辉气得一脚把他踢倒。“你是敌方派来的吗?你想把自己人全砍死?”
秦璋喘着大气,他、他、他只是……想使劲儿啊……
戚辉看着两度散满地的稻草,怒视秦宁。“这么会脱衣服?干脆派你去给敌国皇后吹枕头风,让她把国王给喀嚓,一劳永逸。”
这回秦宁不忍了,他咬牙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能以最少的兵力败敌,秦宁任凭将军吩咐。”
啥?戚辉被顶嘴了?秦宁敢做他还不敢下令咧,让皇太后的宝贝儿子去和亲,不必等敌人来砍他的头,皇太后就得先砍了他。
忿忿转身,他走到陆浔封跟前……人咧?定睛一看,三声杀,他竟然一口气将一整排十几个稻草人的头全给砍了?
陆浔封快步奔回原位,这下子总该夸两句了吧?“禀将军,属下用脑子了。”
“你、你、你……”戚辉怒道:“你一口气把头全给砍掉,有没有想过别人,你只管自己的功劳,不管同侪的自尊了?”
这样也能说?
秦璋:“……”
秦宁:“……”
陆浔封:“……”
啊啊啊——
他们听见乌鸦列队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