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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衍虚上完药的时候,看见桂圆正坐在窗前的床榻上,她裹着被子团成一团,屋外的灯光斜射进来,在她身后拖下一捧模糊的阴影。
    听到他走近的声音,转过头,蒙在头顶的被子滑下,露出两只耷拉着的长耳,含着浓浓的鼻音唤了一声“大人”。
    或许是她凝视了屋外太久,茕兔族夜晚的喧嚣聚拢成两方五光十色,尚映射在她澄澈的眼中。
    “怎么还不睡?”
    兔子显然有话要说,衍虚替她捏紧胸前的被子,脱了靴,在她身旁坐下。
    “睡不着......”
    桂圆欲言又止,抓住被角,自发挪到衍虚怀里,懵懵懂懂地继续看从墙外漏进来的那点昏黄。
    本以为巴蛇族夜晚的精力就已经算旺盛了,没想到茕兔族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月上中天,正是常人好梦正酣的时候,茕兔村却欢歌笑语,热闹得不似凡间。
    不过认真想想,这里好像也的确算不上凡间。
    妖族避世已久,脱离人类视线的方法不知凡几。望舒山作为一处风光旖旎的山水名胜,自然免不了游人来去,渔猎往返。茕兔族能够世代繁衍于望舒山巅,而不被作为异类发现,靠的就是茕兔祖先在村落四周依靠天然风水布下的隐匿阵法。
    刚才如果不是那两个双生子得了族长命令返回带路,谁又能想象到,早就遍布人类足迹的秀丽山顶一隅,其实还居住着千百只长耳短尾的类人妖族。
    甚至,传言已久的夜半鬼声,也不过是信奉月神的兔妖们每日祭拜仪式的一部分——根据方才带他们来客房的绵绵姑姑所说,为了表示对月亮的尊敬,也为了强身健体,每夜巳时,村里的兔子们都会在屋前的石臼中放入蒸好的糯米饭不断敲打,通过打年糕这一仪式来开启活力充沛的一夜。
    解释完,她还给了自己一块红豆年糕。
    刚从蒸笼上取下的糯米糕软糯绵白,还冒着白汽,用油纸整整齐齐地包着,上面点缀着一颗颗亮红香甜的红豆,看一眼,闻一口,不用吃,心也软了,口也甘了。
    她看着它许久,一是舍不得,二是怕胀肚,还是重新包好,小心地压在包袱下面,想着明日晨起,热一热,再和大人分着吃。
    做完这些,她展被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心口也变成一块年糕,被放在笼屉里,随着不断蒸腾的水汽,又热又胀,又黏又粘。
    “若是睡不着,便同我说说话吧。”
    房屋的隔音并不好,院外应当是有人在吃萝卜,“卡擦卡擦”的清脆咬音许久不停,衍虚会心一笑。
    “望舒山虽然与未龙山毗邻,风土人情却是大相径庭。”
    不知是不是因为桂圆很有可能来自茕兔族的缘故,看到这里的种种,衍虚总是忍不住将她代入其中。
    想象着桂圆同其他巨兔一般,每夜用两只前脚捧着石杵不断戳捣石臼,道士的嘴角就忍不住无声地微勾。
    “......大人,那您觉得,望舒山,是好,还是不好?”
    桂圆背对着衍虚,没有看到他的微笑,抱着膝盖,心下惴惴。
    衍虚知道她言此意彼,不是在问山,而是在问妖,沉吟了片刻,方缓缓回答:“望舒山风景秀美,茕兔族活泼烂漫,自然极好。”
    这些话自有有意安慰的成分,却也绝非言不由衷。
    桂圆晓得大人说话向来是点到为止,“极好”已经是她所听过最好的评价了,当下明明还未确认自己的身份,就已经忍不住为此欢欣雀跃,兔耳一翘一翘,还要矜持地追问:“真的?——可是那个红衣服的人好生无礼,大人多番忍让,他还一而再再而叁地搬弄。”
    “我倒觉得他机警灵敏,颇为活跃。”面对他们两个不速之客,白焱焱的做法也在情理之中,这一点桂圆不会不知道,不过是因为近乡情乱,才有失偏颇。
    衍虚话落,桂圆也意识到自己的迁怒,羞赧地吐了吐舌头,“大人,对不起.......”她乱说话了。
    “你是在为我抱不平,我听了,应该谢你共情之心,又怎会怪你,”衍虚摇头,重迭的眼瞳中笑意渐浓,“红衣的小生无礼,那白衣的姑姑又如何?”
    他说的正是白族长的女儿白绵绵,白绵绵兔如其名,生得白胖绵软,她身着白裙,体型微胖,一张圆月脸盘,两点星子梨涡,带领桂圆来客院的路上,二人言笑晏晏,音容恰恰,分别时刻,桂圆翘首相送,多有落寞。
    原来这些大人都看在眼里......
    桂圆越发羞红了脸,举高被子,埋首其中,“因为绵绵姑姑十分和善,所以我才......”
    说着又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过见异思迁,重新从被子里拔出脑袋,“大人,我这样子,会不会很对不起姐姐?”
    从小,是姐姐与她相依为命,年轻的肩膀一遍遍背送着沉重的药筐,方有了自己的今天,可是她却在转瞬间,就对着只是有可能是自己族人的人心生幻想。
    “你这般想法,才是有愧于你阿姐——就算我与她相交不深,也看得出,你阿姐行事言语直截了断,若是知道你终于寻找到家人,心酸之情或许难免,但最终却必定只会乐你所乐,又岂会心生怨怼。”
    衍虚开解,桂圆醒悟过来,也觉得自己是离家太久了,竟如此看扁姐姐,一时百感交集,看着窗外随风明灭的烛火,心情之激越,有如暗流拍岸,久久无法平息。
    站在答案面前,有太多之前没有细想过的新问题接踵而至——她的爹娘是谁,当初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衣之镇,又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去寻找过她......还有她身上的寒毒,又是因为什么如影随形,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演愈烈......
    脑中的诘问如同扑面而来的汹涌急潮,桂圆心思陡转,愈究愈深,突然感觉浑身直坠,有如掉进寒冰深窟。
    “大......大人,我,我好像......”
    她痛苦欲呕,竭力想环抱住自己,结果反而失去平衡,连人带被,一同往前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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