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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古伤心旧事,一场谈笑春风。残篇断简记英雄,总为功名引动。个个轰轰烈烈,人人扰扰匆匆。荣华富贵转头空,恰似南柯一梦!
    ---------------------------------——杨慎(明)
    这是1985年6月9日,夏日午后人们最困乏时候。
    天上乌云翻滚,遮住了毒毒的日头。少管所内异常闷热、阒寂无人,刺槐、榆树、松树上的知了在不知疲倦地恬噪着,黑子拖着长长的红舌头,躺在二队院门前的树荫下喘息着。我是一个少年犯,坐着所长丘社会的脚踏车刚从麦田内回来,连澡都未来得及洗,甚至没有与两个死党牛娲、周娣告别一声,便匆忙换上三年前的海魂衫和蓝色的确良军裤,提着自己的棕色破旅行包,刚要走出号房,又心事重重地放到炕头。
    点着一支二马,将019号号房每一个角落又看了一遍,打开自己的柜子,将三套内衣、四五双干净袜子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小水水的枕头边。这个一身臊味、拳头死硬的少年,犯有阴*茎龟裂症,太需要内衣了。然后我在炕下的马扎上坐下,连续吸了三支二马,这才提起包依依不舍地走出号房。
    三年劳教生涯,我在这座高墙深院内茁壮成长,身高长到了一米八二,裤子太小紧紧地绷在腚上,裤脚吊在小腿肚子,象极了探家归来的海军士兵。陈干事等在走廊上,被我一身汗臭味醺得抽了抽鼻子,嘴里抱怨了一声,“臭死了,慕容老师来接你了,这么长时间你就不会冲个澡?”说着抬腕看一眼表,见已经没时间了,只好带着臭烘烘的我走向少管所办公楼二楼的询问室。
    此时询问室内前面已经摆了一溜三张书桌和一排没靠背的长条木凳子,后面的旁听席上,只有妈妈慕容明孤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而为我提前释放费尽心血的肖凤却并未出来。我低着头不敢看好好,妈妈分明是接到通知从学校直接赶过来的,她穿着灰色西服,正充满爱意地望着我,室内气氛庄严,但警察和工作人员都会控制不住地偷偷睃她一眼。
    不一会,一男一女两个法官神情庄重地走了进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抱着一个棕色大档案袋,并排坐到长桌子后面。或许是嗅到了所长丘社会和我身上那股醺人的汗臭味,两人不约而同地蹙眉抽了抽鼻子。坐在一边的丘社会赶忙解释道,“就要变天了,今夜可能有雷暴雨,王村麦子才收了一半哪,犯人李三石上午还在地里参加麦收大会战,抱歉了二位!”
    两个法官闻言都诧异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众人落座后,陈干事一个敬礼,双脚皮凉鞋的脚跟互相并拢重重的击地,传来‘嘎哒’一声,正色道,“报告!少年犯李三石带到,听候处理!”
    男法官起身举手回礼,陈干事又指了一下椅子,我便在法官对面坐下。两个法官稀里哗啦的开始拆档案袋,仪式庄严而简单,按照规定程序问一遍姓名、出生年月、籍贯等确认完身份后,法官开始宣读释放令:
    “犯人李三石,于1983年6月9日,在天都市南城区城武路市场,与闲散人员朱文工、林思玉等四人斗殴,致一人重伤,三人轻伤,后被抓获。根据我国《刑法》第十七条第二款等规定,李三石因流氓罪被判处劳动教养3年,因扰乱社会治安秩序罪被判处劳教3年,合并执行劳动教养6年,现已在未成年人管教所劳教三年。经少管所考察,李三石本人认罪态度较好,劳教期间学习劳动表现突出,认真改造思想,按照《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相关规定,本院裁定:对犯人李三石予以提前释放,自宣布之日起生效!”
    冗长的释放令宣读完后,法官们威严地看着我,此时的我已经泪雨滂沱。在法官和少管所的警察们眼里,这是悔恨、欣喜时泪下沾襟哪,这是又一颗迷茫的灵魂被救赎了,法官显然被深深感动了。签字、按掌印等一套手续办完了,我便重获自由!
    妈妈慕容明以家长身份过来领了儿子,她皮肤嫩白,娴静高雅,令众人难以相信这样的妈妈生出的儿子会是少年犯。见我的军裤可怜巴巴地勒在腚上,就象是个帅小伙故意穿着个性感大裤衩,所有人不禁都友善地笑了起来。与丘社会、陈干事一一握手告别后,我便拎着包跟在妈妈的身后走向少管所大门。
    从办公楼到大门的道路两侧,草坪内种着雏菊、金盏菊、三色堇、杜鹃和红叶小檗花草,碧翠的绿茵上点缀点五颜六色的小花,娇小玲珑、色彩鲜艳、生机盎然。太阳突然从乌云下露出峥嵘,万道金光穿透重重乌云遮挡,光芒万丈,摄人心魄。黑子从树荫下冲过来蹭着我的腿,我拍拍它的大脑袋,与它庄重告别。回首看一眼关了我三年的石头高墙,仰头迎着炙人的光芒,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火辣辣的热空气,一股控制不住情绪涌上心头,差点象狼一样高声嚎叫一嗓子。
    太阳转瞬又被重重黑色的云团遮住,世界顿时黯然失色。这是雷暴雨来临的前兆,此刻站在窗台前的丘社会被这神奇的天象震撼,顿时有股战战兢兢的仓皇感。几年后他告诉我,说当时望着慕容妈妈窈窕的身影和跟在他后面的我,他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一头凶残的幼兽被他放归了大自然,天都市混社会的人群中,怕又要风云变幻,烽烟四起!
    车站就在少管所门前的王村公路上,妈妈一路叮咛着鼓励儿子重新开始,我恭敬地一一应承着,在别人眼里,我们母子俩走在一起更象姐弟、甚至是夫妻。这一年妈妈还不到四十岁,穿着一身灰色化纤质地的职业装,将身体线条勾勒得近乎完美,她脑后盘着精巧的发髻,只是秀发上分明已经有了丝丝白霜。走过了如花似玉、坎坷艰辛的季节,经历过阳光明媚、雨雪冰霜,岁月让她的美丽更加隽永更加动人心弦。
    “妈妈,妈妈,儿今天叫一声妈……”
    电影《少年犯》正红遍大江南北,少管所大喇叭正播放主题曲《心声》。看着妈妈秀发上的零星白丝,我鼻子一酸,很想帮她薅掉白发,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或许儿子的乖巧和眼泪让妈妈感动,但却绝没有迷惑市级优秀老师那睿智的秀眸。树上的知了在恬噪,空气热如蒸笼,让人无处躲藏,她扭头看了我一眼,一丝苦涩分明在眸中弥漫。
    唉!
    一声叹息,万般无奈。
    十年树木,现在木已成舟,可怜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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