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韩秀峰说过今天让柱子陪他去出去转转的,一睡醒就下楼洗脸,结果发现柱子不在家,而家里居然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客人,并且一看他们穿的长衫就知道是读书人。
潘二浑归浑,却不敢在读书人面前造次。
喊了一声“四哥”,轻手轻脚地去打水洗脸漱口,洗完漱回到屋里,老老实实站在角落里不敢吱声。
八仙桌上堆满书和账册,边上那些书虽是线装的,但与其说是书看着却跟账册差不多,因为不是印的那种,而全是用手抄的。
韩秀峰把它们分门别类码的整整齐齐,指着其中一摞账册道:“杨兄,这些册子里的七十二户,柱子挨家挨户帮我去知会过。他们不认得你,但认得柱子,也晓得柱子家这个纸人店,到时他们会过来,柱子也会去找你。”
看着跟韩秀峰差不多大的书生显得有些拘谨,支支吾吾地问:“四哥,愚弟能否斗胆问一句,这保歇你是咋跟他们算的?”
“四成,不过杨兄你只能留一成。”韩秀峰轻拍着账册,不缓不慢地说:“另外三成中的一成给户房经承,一成是进库钱,给廒友。还有一成给司仓,也就是大老爷派去的长随。要是大老爷没派长随去盯着,那这一成就便宜你了,不过这些年我是没遇上过这样的好事。”
潘二虽不是衙门中人,但保歇还是晓得的,他家乡下有三百多亩地,其中只有六十亩投在杨举人名下,剩下的两百多亩是要交地丁银的。
乡下人怕见官差,就算不怕见官差在衙门里没熟人这个地丁银也没那么好交,同样的制钱他们能帮你折算少几钱乃至几两银子,同样的碎银他们会说成色不好,会把火耗往多里算。
所以潘家每到交地丁银时总要找保歇,也就是他姑父杨举人的远房亲戚,同样在衙门当差的王贵帮着交,就这样每年也要多交五成的地丁银。没点门路的民户会更多,最多的要多交七八成。
直到此刻他才晓得韩秀峰原来也给人做保歇,听韩秀峰说保歇只要四成,潘二气得牙痒痒,暗骂王贵太黑心,居然敢要五成,家里这些年不晓得被王贵多赚走了多少银钱!暗暗打定主意等会儿就托人给家里捎信,让他爹今后千万别再找王贵。
这时候,韩秀峰又指着边上的两本账册说:“这两本册子里的二十九户,有些是今年收成不好的,有些是家里遇到事一时周转不开的。他们应纳的地丁银,我和余叔、刘叔、关叔帮着垫上了。保歇照算,利也要算,不然谁会帮他们垫。”
“四哥,这二十九户可靠吗,万一他们还不上咋办?”年轻的书生急切地问。
“可靠,你放一百个心,他们全是老实人。”
“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年轻书生刚说完,老书生就恨铁不成钢地呵斥道:“这也怕那也怕,总是前怕狼后怕虎,能干成啥事?况且也不看看这话是谁说的,县衙九房在册的、帮闲的和挂名的书吏三四百,他们的话加起来也没志行的话可靠!”
“爹,我不是不信四哥,我是担心……”
“有完没完?”老书生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尴尬地说:“志行,叔教子无方,让你见笑了。”
“杨叔何出此言,杨兄的话不无道理,谁也不晓得这些民户会不会遇到天灾人祸,这种事谁敢打保票。”想到叔父韩玉财,韩秀峰不禁苦笑道:“就像我叔家,本来好好的,结果说落难就落难,害得我不得不去京城投供。”
老书生显然认得韩玉财,竟不假思索地说:“都说死者为大,但提到这事我真想说几句不敬的话,你叔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心太大,胆也太大。以前没出事是运气好,但运气总有用尽的时候。”
做十几年书吏就能回乡买屋置地,这钱从哪儿来?潘二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老书生的言外之意,心想韩玉财没死时可能比王贵更黑心。
果不其然,韩秀峰急忙岔开话题:“杨叔,逝者已逝,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老书生也意识到说死人的是非不好,连忙道:“对对对,说正事。”
韩秀峰刚准备言归正传,年轻书生又问道:“四哥,你们给人垫的地丁银,这个利咋跟他们算?”
“两分,”想到那些农户全是自给儿这些年的“衣食父母”,韩秀峰脸色一正:“杨兄,他们相信我,找我帮他们连交了几年的地丁银,隔三差五还托人往城里给我捎东西,这一来二往也就有了交情。现在我把账目交给你,这交情也就转到了你身上。谁家不会遇到点难处,他们要是能及时还上自然好,要是到期还周转不开,你也不要逼太紧。”
“我晓得。”
“晓得最好,”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接着道:“这些全是我叔和我这些年在誊抄时留的底,有府衙的公文,有道署的,有藩司的,也有臬司的。你一直跟杨叔读圣贤书,没学过律例,我想这些对你应该有点用。”
老书生没想到韩秀峰连这些都拿出来了,喃喃地说:“昕儿,这些全是志行和志行他叔这些年学律的心得,你一定要仔细看用心学!”
“杨兄,大清律共七篇四十卷,但例却多如牛毛。律既多成空文,而例愈滋繁碎,我和我叔这些年也只学了点皮毛。要不是你想顶刑房那个缺,我是万万不会拿出来的,因为不晓得这对你是好事还是坏事。”
“四哥,我不是想顶刑房那个缺,而是只有刑房有缺可顶。”
“这倒也是,”想到他就算买个缺底去刑房做书吏,但也只是个书吏,平时誊誊抄抄,没资格去写批词,因为那是刑名老夫子的事,不禁笑道:“当我没说,不怕你们笑话,我天生胆小,总是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