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今日没要雅间,却是寻了二楼一处半敞的隔间,一面对酌,一面观着一楼台上热烈奔放的胡人乐舞。
胡人舞姬生得褐发碧眼,五官深邃,身上火红的薄纱只堪堪遮住几处关键部位,平坦的腹部与纤细的四肢都裸露在外,正随着乐声飞快旋转,连带着长及膝处的火红纱裙也成了一朵盛放花朵的模样,引得台下众人连连喝彩。
裴济望着楼下情形,默默饮下一杯杜康,眼底毫无波澜。
胡姬的舞固然美,却太过奔放,少了几分柔软含蓄的韵味。
他脑中渐渐想起那一日在太液池边,那个妖艳如祸水的女子,一身轻纱舞衣,长发披散,口衔玉簪,迎风而舞的模样。
那日,她柔软的腰肢紧紧贴着他,丰润的红唇也近在咫尺。他一伸手便能掌住她的纤腰,一俯身便能吻上她的唇瓣……
回忆的画面渐渐化作夜深人静时不为人知的旖梦,连方才饮下的杜康也仿佛带着幽幽海棠香,自他喉管间一路燃烧至下腹处。
裴济眼底多了几分恍惚,连面色也微微泛起燥热的红。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再度爆发出一阵惊叹呼声,原来是那胡姬将身上一块红纱解下,抛向了台下酒客。
呼声将裴济猛然惊醒。
他侧目望向一旁颓然的李景辉。
“子晦,今日丽娘已成了陛下的贵妃,我是否再没机会了……”
李景辉怔怔望着楼下微醺后放浪哄笑的酒客们,面上苦涩不已。
他许久未敢进宫,生怕自己再克制不住,又去寻丽娘。今日终于忍不住打听宫中消息,却得知丽娘已搬进承欢殿,做了兄长的贵妃。
这于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裴济心中一凛,登时又清醒不少,将心底莫名涌起的冲动狠狠压下。
“六郎,莫再想了,那是陛下。”
这话也不知是对李景辉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裴济将酒杯斟满,又仰头一口饮尽。
今日他已同她将话说得那么明白,她也已成了贵妃,想必日后不会再纠缠自己了吧?
想起长安殿外,她倏然冷淡下来的态度,裴济稍稍安心的同时,竟还有几分难以忽略的失落。
楼下胡姬的舞已结束,换上一位琵琶女,半遮面容,独奏一曲略带哀思的婉转小调。
二人静了片刻。
李景辉忽然道:“我还要见她一面。我要亲口问问她,她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
裴济望着他面色颓败,眼眸却熠熠生辉,仿佛还含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模样,不由要出言制止。
他心中明白,上一回李景辉闯进望仙观里,那女子似是而非的态度让他始终没断了最后的念想。
可去问了又如何?不但是徒增烦恼,更可能让已成定局的事又添新祸。
若给陛下知道了,只怕这兄弟二人真就要反目成仇了。
然未待他开口,李景辉便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抢先一步道:“子晦,你莫劝我,上一回的确是我冲动了,这一回我会小心。我只问一句,问完便走……”
裴济蹙眉,只觉他这话说得连他自己也不信。
可李景辉的性子,从来说风就是雨,就如当初见到钟三娘,连她出身如何,是否良家女,是否婚配都未弄清楚,便已下定决心要娶她,任旁人如何说也毫不动摇。
劝不动他,只好给承欢殿里那人透个消息,让她多加防备。
裴济暗暗思量着,却听将他们二人与旁人隔开的那一道屏风后,传来两个女子的絮语声。
“一会儿你亲自将这壶酒给安中丞送去。记得,此药发作不过两刻时间,切忌那时让别人钻了空子。”
“可是……听说安中丞平素意志坚忍过人,若这药没用可怎么办?”
“放心,这药是从西域来的,烈得很,寻常男子服下,定会欲念焚身,理智全失,况且,即便那最后一步没成,落在旁人眼里,也已无甚两样,不怕他不认账。”
裴济与李景辉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那二人大约是见这几处的隔间都空着,误以为无人,才会到此处密谋这样下做的事,殊不知这几处无人,是因裴济为方便说话,早命人将附近几个隔间都一同包了下来。
安姓乃昭武九姓之一,皆为粟特人所用,朝中官员汉人居多,安姓者屈指可数。
若没猜错,她们口中那位“安中丞”应当是近来从幽州入长安面圣述职的卢龙节度使安义康,因除节度使外,还虚领御史中丞一职,遂称中丞。
大庭广众之下,竟敢给朝廷官员暗下如此淫药!
裴济正欲起身命人将那二女子拿住,却听又有动静传来。
那二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人,猛然低喝:“何人在此窥探!”
一阵凌乱脚步声后,便听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大胆,竟敢碰我!”
李景辉与裴济俱是一愣,随即同时起身,绕至隔壁,果然见两个陌生女子正合力扭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宫中禁足的舞阳公主李令月。
“令月?”李景辉酒醒了大半,瞪着她问,“你怎会在此?”
那两个陌生女子见隔壁竟也有人,登时吓得惊慌失措,扭着李令月的手不由松了。
裴济一个箭步上前,将二人手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药瓶夺过,命不远处守着的石泉带着睿王的侍卫过来,道:“问清楚安中丞在哪一处,将这二人连这药一同给他。”
石泉等领命将二女子押走。
李令月怔怔望着那二人背影,没回答兄长的话,只问:“方才她们要对安中丞做什么?”
李景辉蹙眉,不愿多提此事,只道:“无非是些常用的下作手段。令月,你还没说,你如何出宫,又如何来的平康坊?母亲与大哥可知道?”
李令月被他问得有些讪讪的:“大哥不知,母亲知道。我、我就是想来看看六哥你……还有表哥。”
说着,她小心翼翼看一眼一旁神色冷淡,一言不发的裴济。
她今日被兄长禁足宫中,却实在想着白日的事,生怕裴济真的将她当作个蛮横无理的公主,于是趁着皇帝不在时偷偷去求太后,死缠烂打许久,方得了太后的允许,令她出宫到姑母府中去一趟。
可她好不容易在天黑前赶去时,却听姑母说表兄在平康坊。
她失落不已,向姑母道别后,本要回宫,却想起平康坊乃城中有名的寻花问柳之处,心下愈发不安,思来想去,竟未回宫,私自往这里来寻他。
李景辉见她这模样,哪里还猜不出她是专程来寻裴济的?
他瞥一眼一旁冷淡的裴济,蹙眉道:“如今也看过了,赶紧回去吧,私自出宫可不是小事,更遑论到这样的地方来,陛下知晓定要狠狠罚你。”
李令月忙将目光转向裴济,眼睛里已隐隐有了泪水:“表哥,你别生我的气,我平日不会那样的,今日是一时冲动,听信了那妖女的话……”
裴济听到“妖女”二字,不由蹙眉。
他后退两步,拱手恭敬道:“臣不曾生气,公主多虑了。时候不早,请公主尽快回宫。”
说着,也不给李令月机会在说什么,转身便叫了人上来。
李令月心知自己今日偷偷来此,已十分过分,也不敢再久留,只得忍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坐到回宫的马车上,她仍是满心委屈。
随行的宫女安慰道:“公主莫难过,方才也看见了,裴将军到平康坊来,仍是洁身自好,未曾有女子近身。”
李令月想起方才的情景,怔怔的没说话,心中却忽然想起方才那两人要给安中丞用的药。
第18章 石榴
当夜,李令月匆匆回宫时,宫门已近下钥,守门的羽林卫侍卫才换过人,未曾见过公主,好一番检查盘问才将人放进去。
这样一来,自然惊动了要留宿在拾翠殿的李景烨。
碍于萧淑妃怀着身孕,他未当场发作,只压抑着怒气,命何元士调派紫宸殿的内侍去将她好好看住,不许踏出宫殿一步,又吩咐自第二日起,罚她每日抄《女则》,抄完三卷之前,禁足不得解除。
萧淑妃还待再劝,李景烨却道:“令月若再不管教,往后莫说子晦,满长安的勋贵子弟,怕没一个愿娶她的。”
消息传出,太后心疼不已,却也明白实在不好再纵然,只得暂且忍下。
倒是李令月,听了李景烨的惩罚后,未如往日一般哭闹不休,竟乖乖地闭门不出,安心抄书。
太后与李景烨二人起初还有些不敢置信,待每日着人去看过后,果然未见她再闯祸,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
承欢殿中,丽质歇了几日,手掌的伤口与双膝的淤痕终于都好了。
自她晋为贵妃后,后宫中诸位嫔妃便屡屡要往承欢殿来拜见,多被她以在宫中养伤为由推拒了。如今已好了,自然再没理由拒绝,便应了萧淑妃的邀请,与众嫔妃同赴她设在太液池边的石榴宴。
将近八月,暑热渐消,正是石榴成熟的时节,骊山温泉宫已送了许多来,李景烨单独奉送不少给太后,又给丽质留了些,其余都交萧淑妃与徐贤妃分与后宫诸人。
萧淑妃素爱笼络人心,这两日她服了安胎药,胎相已稳,便又如先前一样打理诸事,办这一场石榴宴,也是循着往年的旧例。
丽质不愿将普通人作奴役随意驱使,因此不爱乘步辇,往太液池边赴宴时也是步行而去。
她知道今日众人都等着看她这始终未曾露面的新晋贵妃,特意走得晚些。
一路行去,果然没遇到什么人,却在经过麟德殿附近时,恰见到个熟悉的身影从北面行来。
身型魁硕,面目沉肃,玉冠紫袍,正是多日不见的裴济。
看他来的方向,当是才从九仙门外的羽林卫驻军中操练过后入宫,要往延英殿去。
千秋节临近,大明宫乃至整个长安城的防卫都收紧不少,应该正是左右羽林卫最忙的时候。
裴济显然也看到了她。
隔着数十丈距离,二人视线短短一触,又同时移开。
春月悄声问:“娘子,可要奴婢去一旁守着?”
她以为丽质会如先前几次一般,暂且驻足。
然而丽质只微微一笑,目不斜视道:“不必,咱们往池边去。”
眼下她是贵妃,居正一品,而裴济为羽林卫大将军,正三品,倒不必她再行礼。
先前她已主动了多次,现在总该换一换。
她遂面带微笑,目视前方,步调不紧不慢,带着春月从容行过,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只听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臣见过贵妃。”
丽质脚步微顿,微笑着望向一旁垂首行礼的裴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