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顾玄失笑,“世家都是拐着弯的亲戚,真触碰到自身利益的时候,该下手还得下手,也没见有人手软。”
顾淮之听出了顾玄的话外之意,立即问道:“听阿公这话,似乎更看好赵使君?”
顾玄笑而不答,反过来问顾淮之:“你之前嚷嚷着要看史书,看到哪里了?”
“商鞅变法,能将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变成西方强国,商君真是天纵奇才,只可惜下场惨烈。”
“生平得遇明主,满腔抱负得以实现,人生一大快事,无需为他可惜。更何况,商君人虽死而法不灭,万世流芳。他若泉下有知,该当含笑九泉。”
顾淮之忍不住叹气:“话虽如此,但功臣落得如此下场,难免让人唏嘘。”
顾玄微微一笑,搂过顾淮之给他上课:“你且记住,帝王用人,是因为他有用,能当一把好剑;弃他,是为了平定臣属怨气;最终杀之,则是为了换人心。商君亡于此,后世无数能臣也亡于此。这,便是所谓的帝王心术。为人臣者,也该看透,这样,才能抢占先机保全自身。”
顾淮之不由摸了摸鼻子,轻声问道:“帝王心术,商鞅何等聪明之人,莫非也看不透?”
“谁知道呢?”顾玄淡长叹一声,感慨道,“只不过,即便他看透了,想必也不会退缩。儒家杀身成仁,商君杀身成法,道虽不同,却殊途同归,是为士也。”
顾淮之同样心生感慨,横贯华夏五千年文明的士大夫精神,真是可歌可叹。只是他注定当不了品行高洁的士大夫,甚至顾玄也算不上真正的士大夫,因为顾玄心中,更为看重家族兴衰。
不过琢磨着顾玄刚才的话,顾淮之脑中忽而灵光一现,脱口道:“阿公当日力保赵使君,声望之高,权利之大已经遭了陛下忌讳。所以阿公辞官,既有陛下不靠谱的原因,也有明哲保身之意?”
顾玄欣慰点头,捋着胡须笑道:“若我不辞官,他日便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再无退路。如今一退,便成了执棋者,这就是以退为进。”
顾淮之的思路越来越清晰,“所以赵使君是您留下的后手,吴使君,甚至是梁将军都是您的后手?”
顾淮之真替他祖父捏把汗,脚踏这么多条船,真怕他翻船。
顾玄淡淡一笑:“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顾淮之当然不信,就想等所谓的时机出现,看看顾玄到底还留了多少后路。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该给顾玦准备一份独特的新婚礼物才是。
第18章 婚事与战事
顾玦那龟毛的性子,想要给他准备一份合心意的礼物,难度系数堪称五颗星。
主要是顾玦这家伙的审美和现如今的审美主流不一样。主流审美的代表人物顾玄,好风雅,喜清丽,简单来说,好的就是优雅婉约风格。顾玦就不一样了,什么华丽就喜欢什么,大红大绿大紫,可着亮眼的来。
顾淮之有幸见过顾玦当成宝贝的藏品,里头都是什么水晶钵、琉璃碗、玛瑙杯,还有各色玳瑁宝石,甚至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放眼望去一片珠光宝气,离得老远都能闻到金钱的气息。
顾淮之自认是个俗人,对这些做工精美堪称艺术品的物件还是挺能欣赏的,然而在顾玄等人的眼里,顾玦这就是俗不可耐,浑身都充满了铜臭味,颇有一种后世贵族看暴发户的优越感和微妙的嫌弃之情。
性格和品味都被嫌弃,顾淮之还挺心疼顾玦的。
想到这礼物是要送给顾玦做新婚贺礼的,顾淮之琢磨了许久,决定还是按照顾玦的喜好来,管他俗不俗。
当然,顾淮之基本的品味还是有的,就算决定送点不符合时下审美的大红大绿的俗物,也一定要俗得上档次,俗得有逼格。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顾淮之成功确定了目标——剔红漆器。
在上辈子的历史中,剔红漆器可是只有皇亲贵胄才能用的东西。剔红漆器做工繁复,耗时极长,做出来的成品华丽又不失贵气端庄,想来不管是清雅派还是华丽派,应该都不会拒绝这样的宝贝。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现在的漆器,和剔红漆器完全不一样。也就是说,要想送顾玦这份新婚贺礼,顾淮之还得向工匠解释剔红工艺的做法。
好在顾淮之上辈子收藏了几个剔红漆器,与鉴定师闲聊时,对方提过一嘴剔红的工艺有多复杂,顾淮之也就顺便记住了。
顾氏庄园中各种匠人都有,原本就有不少专门为主家做漆器的匠人,这些匠人本事代代相传,已经成为匠人世家,手艺绝对没话说。
顾淮之找了领头的匠人过来,仔细同他说了剔红工艺的流程,听得对方心驰神往,又忍不住迟疑:“大公子,这工艺实在复杂,在胎体上刷几十层朱色大漆,小人和底下的匠人们倒是都能做,但等红漆干后在漆上雕刻各种花纹,一层都不能出错的话,请大公子恕罪,小人没试过,不敢轻易夸下海口。”
顾淮之也理解,温声安慰他道:“你先放手试试,若是做不了,也无妨。真做出来了,我有厚赏。”
庄园上下都知道顾淮之出手大方,跟着他的人时不时就能得到额外福利。顾淮之这么一说,对方立即心头火热,匠人地位虽然不高,但也是有梦想的,要真是把剔红工艺做了出来,那在匠人中,他的地位还不得直接飞升成开派祖师级别的人物啊?
顾淮之可是未来的家主,这一年在庄园里也搞了不少事情,威信还是有的。匠人们一听是大公子要做的东西,赶紧全神贯注地研究这门新工艺。
这些匠人本就有扎实的底子在,全副心神都用来钻研一门技术时,进展那叫一个快。做毁三个实验品后,顾淮之顺利得到一个剔红花卉纹尊。
现在的手艺人技术真是杠杠的,顾淮之兴奋之下,一人赏了一百两银子,按眼下的物价,这都够他们一家老小花上好几年了。
见匠人们喜不自禁斗志昂扬的样子,顾淮之趁热打铁,让他们用心准备给顾玦的新婚礼。
新婚礼物自然要成双成对,顾淮之一口气给了他们好几个任务,一对双绶牡丹纹圆盘,一对云凤纹盏托,想着多子多福的好寓意,又让他们再加了一对葡萄纹椭圆盘。
这几样东西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尤为耗时耗力。等到全都做成时,已经快过了两年,正好赶上顾玦的婚事。
顾家身为顶级世家,家主嫡子成亲,前来道贺之人几乎囊括了兴朝所有世家。不客气的说一句,那些门槛不够高的,日渐没落的世家,甚至想来都开来不了。
顾徐陈林吴王裴季各大著姓汇聚一堂,底气不足的甚至挤不到顾玄面前道贺。
好在顾琉和顾毓两兄弟十分给力,徐氏和王氏招待女眷亦是滴水不漏,陈氏怀着孕,不便劳累,便看着顾凝之和顾洄之两兄弟。
这场婚事,作为主角的顾玦自然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文思泉涌张嘴便做了五首却扇诗,引得众人轰然叫好。待到新娘吴氏慢慢放下遮面的团扇,众人又是一阵叫好,纷纷夸顾玦好福气,娶了个美貌动人的贤妻。
七岁的顾淮之得以跟在顾玄身边看热闹,眼见他小叔两只耳朵都红透了,忍不住埋头暗笑。
除了两位主角外,最出彩的便是顾淮之。
倒不是顾淮之故意同顾玦抢风头,而是摆在厅堂内的几样剔红漆器太过引人注目。在座的都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人,一眼望去便知此物不凡。
瞧这贵气端庄的气派,这精致到让人赞叹的做工!家底丰厚就想找点稀罕物的世家子弟们纷纷来了兴趣,暗暗打听这是何物。
结果恰好就被顾玦听了一耳朵。
顾玦那就是个炫侄子狂魔,这会儿逮着机会,还不得死命吹他侄子一波。一边吹,顾玦还一边给顾淮之立了个孝顺人设,“我们家淮儿打小就懂事,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长辈。你们可别小看这几样剔红漆器,虽然不多,那可是费了匠人们两年的精力才完成!”
听了这话,便有人惊讶,“哟,那府上大公子岂不是五岁时就在琢磨这事儿了?可真聪慧!”
“那可不?”顾玦骄傲地把头一扬,“淮儿就是聪明伶俐!”
众人一听这话,先是暗暗点头,心说顾家这位嫡长孙还真有几分不同,想来以往的传言并非他人夸大其词。而后,有人便想起了某位仁兄惨遭顾淮之嘴炮完虐的悲惨事迹,忍不住把视线往一旁的林郡守身上瞟。
无辜躺枪的林郡守:……我就来喝个喜酒,怎么还得被嘲笑?
顾淮之也看到了众人投向林郡守的微妙目光,心里的小人笑得直打滚,面上还特天真无害地给了林郡守一个友好又带着些许羞涩的笑容。
林郡守:……肝疼,胃也疼,想走人。
不过,让顾淮之没想到的是,他给顾玦送的这份礼物,竟然让他成了一个大土豪!
世家嘛,千百年积累下来,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看中了某样东西,那就可劲儿地买买买。
顾淮之送的这几样剔红漆器着实漂亮,精美大方又能镇得住场子,可不就瞬间击中了世家们那颗买买买的心么?顾玦这场婚事办完,顾琉那儿接到一堆订单,都是指明要剔红漆器的。
手握剔红工艺技术的顾淮之,商人本性发作,又跑去和顾玄谈了谈分成的事,最终成功拿到三成利润。
可别小看这三成利,剔红漆器的价格跟牙刷牙膏那就是顶级奢侈品和日用百货的区别。一件剔红漆器给顾淮之带来的收益,几乎是这几年牙刷牙膏的总和。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顾淮之高兴地又给匠人们发了一笔奖金,然后把资金用在了支持宋璟钻研医术上和训练部曲上。
顾家有了这一大笔收益,更加宽裕,训练任务繁重的部曲们的待遇又提高了一点,真是皆大欢喜。
徐王陈吴四家亲近亲戚回去时还带了两件剔红小圆盒,很是满意。
顾淮之对徐家来的表舅印象还挺深刻的,据说是徐家现任家主,徐氏长兄的儿子,和徐家现任家主生得极像,是那种亲和力爆棚的长相,第一眼就能让人放下戒心,和徐氏的清冷风格完全不一样。
据徐氏侄儿说,祁东王私下联系过他爹,想来这位王爷快要坐不住了,让顾家做好准备,免得一旦乱起来被波及到。
顾淮之不由皱眉,看来这几位已然是蠢蠢欲动,就等某个时机到来,便找借口趁机作乱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借口来得如此之快。
十一月二十五,胡人北下攻破幽州边境,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朝野震怒,誓要发兵报此血仇。
问题是,朝廷连连征战镇压乱军,国库已然空虚。现如今又要大举出兵征讨胡人,国库实在不堪重负。
哪怕顾玄领头,带着世家捐了一波财物,但大战一起,粮草辎重军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世家捐的财物虽然数目巨大,但还是不能彻底填满这个窟窿。
于是,开年后,皇帝下令:民产子三岁者则出口钱。
顾淮之读过律法,知道兴朝的人头税分为算赋和口赋。男子十五交算赋,每年120钱,用作军费。孩童七岁交口赋,每年30钱,归少府,属皇帝私库。
这项命令,变着法儿加赋税不说,肥皇帝私库又是个什么操作?
然而百姓已是不堪重负,甚至到了杀子的绝望境地。
征胡之战,虽然胜了,却是惨胜。这一战,彻底打空了兴朝国库,其他势力,则迅速崛起。
第19章 天下大势
天下局势忽变,哪怕顾淮之一直待在庄园中,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微妙的紧绷气氛。
最为明显的是,赵冀来得更勤了。除了他和吴刺史经常亲自登门之外,顾玄这段时间收到的信件也比以往翻了一番。
顾淮之忍不住问顾玄:“现如今情势严重吗?”
顾玄不由冷哼,将手里的信往桌上一扔,没好气道:“你说呢?当年武帝下令民生子三岁交口钱都被口诛笔伐成什么样了?前车之鉴不远啊,这才过了多久,又来这样一项政令?说实话,要不是胡人实在可恨,我连钱物都不想给!朝中那帮大臣也是,就不知道劝一劝?”
自己主动挖坑往下跳,这皇帝怕是个二傻子吧!
实际上,顾玄还真冤枉大臣们了。现任丞相徐季陵和皇帝死磕了许久,愣是没能让皇帝收回成命,现在已经称病不出,显然也是被皇帝的骚操作气得不轻。
重点是人家皇帝还觉得这主意可棒了,现在不是打赢了吗,燃眉之急顺利解决,再过两年朝廷元气恢复后,再把这政令废除不就得了?
顾玄气就气这一点,百姓全都被他霍霍完了,他还在沾沾自喜,没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朝令夕改,朝廷威信大不如前,真是神仙也救不了。
“阿公别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顾淮之赶紧给顾玄顺气,见顾玄气消得差不服了,才小声问,“近来我们庄子上好像也多出了一些人,这么看来,宁州的形势是不是也不太妙?”
顾玄偏头看了顾淮之一眼,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才反问他:“你怎么看?”
顾淮之心里的想法其实还挺多的,就是观点可能有点太犀利,生怕说出来后被顾玄按住暴打一顿。
虽然顾玄表面上脾气还是挺好的样子,平时也特别宠顾淮之,保险起见,顾淮之还是开口给自己要了个护身符,“我要是说了,阿公你不许生气,也不许罚我!”
这还是顾淮之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怂叽叽的样子,顾玄立即来了兴趣,挑眉道:“行,我答应了。说说吧,你有什么高见,还担心我听了揍你?”
顾淮之偷偷瞟了一眼顾玄的脸色,然后拿过书案上的笔和纸,在纸上分出朝廷、百姓和世家三方,嘴里还解释道:“现如今的形势,朝廷再次涨了赋税,百姓不堪重负,卖田卖地,卖儿卖女的不计其数,更有大量没了田产的百姓拖家带口寻求世家的庇护。”
顾淮之一边说着,一边在“百姓”和“世家”之间连了一道线,然后接着分析,“世家地位尊崇,名下的田地大部分免税,百姓一旦成为世家的佃户或者部曲奴婢,便成了隐户。隐户多,在籍的百姓少,朝廷能收到的赋税自然也越来越少。于是,朝廷国库空虚继续加税,结果只能导致更多的百姓成为隐户。这三方,除了世家受益外,朝廷和百姓都是受害者。”
顾玄的脸色十分微妙,看不出喜怒,浑身散发的气息却人顾淮之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在一旁,低下头来不敢再轻易开口。
良久,顾玄才问:“你觉得,如今时局不稳,山河即将破碎,是世家之过?”
顾淮之弱弱回道:“不全是世家之过,但世家也要负一定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