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得整个人都是恍惚的,那些滑腻丑陋的毒蛇卷过他的身体,毒液刺入他的身体,他绝望地哭泣,呐喊,悲愤地喊那些曾经的亲人。
他曾是一个乖巧勤勉的小太子,被民众喜欢,被王室宠爱,他最大的理想是将南国建设成,比肩白玉京的国度。
他每日都在为成为一个好国君而努力,可他的亲人们的目的却不是这个,他们只想要他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饵食。
他被他们削肉剔骨,制作成了祭品,抛下蛇渊,砸在了那群蛇身上,他只剩骸骨的双腿无法行走,那些恐怖诡异的羽翼图腾布满了他的骨头,他的面庞与上身全是血淋淋的符文。
他从前是个会害羞,喜欢被夸赞,有些虚荣心的小太子,在蛇渊下的日夜,他的一切性格与人性都磨灭了,绝望与痛苦充斥着他的身心。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这样对待,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
那些毒蛇撕咬他,他也撕咬它们,他靠这些毒物苟活下去。
直到,直到……
一束光,从蛇渊上,落了下来。
白袍青衫的女子轻巧落地,在蛇群中向他看来,那双眸明媚,眉心一点朱砂慈悲又温和,她的腰间挂着一柄剑,她向他走来,剑柄上铃铛叮当作响。
“好可怜的小孩,你怎会在此?”
她温暖的手,托起了他的脸,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肌肤,澄澈的眸子注视着他。
他瑟缩着,仿佛指望蛇群将他挡住。
“你在害怕这些蛇?不怕。”
她轻易驱散了蛇群,暴露出了他幼小的,赤裸残酷的身体。
“你怎么是这个样子?是谁做的?竟然将这样子的你丢在这里,实在是太过分了。”
春晓吃惊地看着小孩白骨森森的双腿,上面雕琢出的繁复羽翼令人目眩,那血肉与白骨相接的地方,早已腐烂流脓,毒液浸透了他的皮肤,少年浑身肌肤都是黢黑的,只有露出的一双眼睛,能看到青色的眼白,目不转睛的瞳仁。
小孩有一双贵气细长的眼睛,在阴暗的蛇渊下,那双眸子泛着晦涩的碧色,如一条安静的蛇。
他不安地扑扇着长长的睫毛,瑟缩着躲开她的手。
“不要怕,我会救你,带你出去。”
春晓松了手,取出乾坤袋里的丹药,融化在水里,浇灌在小孩的双腿上,又取出一粒丹药送到他的口边。
他像一只迟钝的小兽,不说话,也没有反应,无措地盯着她。
这种可怜兮兮的小孩,春晓捡得多了,也有一点哄孩子经验,她举着丹药,诱哄一般道:“是甜的哦,很好吃的。”
她将丹丸送到小金宵的嘴边,丹药入口即化,他摸了摸自己喉咙。
“如今是灵蕴新历两千零一年,外面是个冬天,白雪皑皑。你如果跟我走,以后便是我第六十一号弟子了。这是个很有趣的数字,十分幸运的小孩才能得到它,得到它的小朋友,以后再也不会有烦恼,一辈子都会快快乐乐的。”
他静静看着她,还是不说话,黑黢黢的身体,只有一双眼睛,在深渊的黑暗中,一点点泛起光。
“你叫什么名字?我给你刻弟子名牒,点魂灯需要用到你的名字。”
“我叫春晓,住在一流宗门的雾峰上,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如果你愿意跟我走,以后可以称我师尊。”
春晓不知道这小孩有没有听觉,她仿佛不论说什么,他都是那个表情,黑皮完美隐藏了他的面部波动。
忽然,黑暗中一只小手,轻轻牵住了她的裙角,小孩像一条小蛇,伸着腰,趴在了她的膝上,仰着头看她。
吧嗒吧嗒掉眼泪。
“……饿。”奶奶的童声,嘶哑又委屈。
春晓连忙在乾坤袋翻,里面有一些点心,是虞南给她准备的零嘴:“这些,吃不吃?”
他摇摇头。
春晓又无奈道,“那就只有这些蛇了。”
他也不愿意,将脑袋埋在她膝盖里,蹭一蹭。
最后春晓挖到一个耗子洞,烤了几只小耗子,新鲜出炉的师徒俩,才算吃了顿饱的。
有一只很小的耗子,春晓原打算放了,但是金宵抱着不放,一副喜欢极了的样子,委委屈屈地望着她。
只能将这个小弟子和小耗子,一起带回了雾峰。
彼时的雾峰还没有这么拥挤,但那纷纷扰扰的白雾,千百年如此。
小金宵坐在分给他的院子里,脚下是他养的小耗子,他每天都在望着院门,等着师尊来给他换药。
他浑身都缠着绷带,像一个小小的木乃伊,散发着浓浓的药香。
有时候是叁师兄来给他换药,因为师尊被别的弟子缠住了,没办法来陪他。
因为他的伤,雾峰欠了丹峰很大的一笔灵石,师尊天天忙得焦头烂额。
林无辱给他换药的时候,他依旧是不说话的,自顾自抠手,他沉默得像个小哑巴,黑黢黢的小哑巴,峰里有一些调皮的弟子,趴在墙头瞧他,用小石子砸他。
他们骂他是个拖油瓶,丑陋的小黑蛋,把雾峰都拖垮了,让师尊欠了一大笔债,都怨他!
那些石子小树枝砸在他身上,他躲也不躲,他静静望着院子里的树,想师尊怎么还不来看他,他身上好疼,长出新肉的腿好痒。
再后来,他的腿好了,可以当着师尊的面走几步,她总是很惊喜地夸赞他,为他鼓掌。
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不知怎么被她知道了,她开始在多个入夜前,拎着一本书,笑眯眯来到他的床头,将他用被子裹住,然后给他讲什么睡前故事。
“在师尊小的时候,你大师兄二师兄叁师兄,也会为我讲故事。你大师兄说的故事最迷人,总是神奇的异域传说。你二师兄喜欢说冒险故事。你叁师兄最过分了,总是用鬼故事吓我……”
“今天师尊给你讲的,与他们都不一样的。是特别有趣的少儿故事。”
于是春晓给他讲白雪公主,海的女儿,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以及奥特曼打小怪兽。
后来,他会在在她讲完故事后,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的嗓音恢复后,又轻又软,仿佛小心翼翼,“为什么奥特曼一定要打小怪兽?”
“为了正义啊!”
“以后金宵,也会被奥特曼打倒吗?”
春晓愣住,她没想到这小孩听故事,竟然把自己代入的是反派角色。他仿佛对那些反派很感兴趣。
她觉得很有趣,于是又跟他即兴编了很多小反派的倒霉小故事。
小金宵越听眼睛越亮,“大家,大家都围着反派,转呢。”
“是呀,大家都想赶走讨厌鬼,但是赶不走,于是只能费尽心思呢。”
小金宵乖乖被关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从纱布的缝隙中,已经可以看出,他的皮肤已经变得白皙了,“可是,小反派,不可以有好结局吗?”
春晓努力解答小朋友的十万个为什么,“可是观众们,不希望反派有好下场啊。”
他低低地垂下睫毛,轻轻在被子里抠着手指头,“哦。”
——
第二天,雾峰两个小弟子,被金宵给捶了。
春晓和林无辱火烧眉毛赶到的时候,就看到,叁个穿着同样雾峰小制袍的小童扭打在一起。
小金宵身上的纱布已经破破烂烂,他一脸嚣张地骑在两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弟子身上,一脚一个踩他们的屁股。
这种旁若无人,舍我其谁的跋扈姿态,和那个沉默安静的小哑巴截然相反,令人瞠目结舌。
春晓不可置信地望向林无辱:“咱们小六一,该不会被夺舍了吧?”
林无辱按按额头,好笑道:“大概是病好了,开始贪玩了,小孩子嘛。你从前不也经常和月岚之干架?连裤子都能给人家扒了……”
春晓捂住他的嘴,羞恼;“不要再提师尊的黑历史了,逆徒!”
林无辱满眼是笑,举手投降。
春晓上前将小绿袍的金宵从两个小弟子身上摘下来,问他打架的缘由。
小金宵的声音又大又响亮,怒发冲冠,小手戳着两个花脸猫的方向:“他们踩死了我的耗子!”
小金宵哇啦哇啦抹眼泪。
春晓这才发现他的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被踩扁的耗子尸体,他像是找到了家长,紧紧抱着她的腿,脸哭得胀红,“这是,这是师尊送给我的礼物,他们,他们竟然踩死了它。”
他的眼泪掉得很厉害,细细瘦瘦的小手不停抹着脸,春晓心都软了,俯下身将他抱起来,带回院子里哄。
小金宵哭了叁天,师尊也哄了他叁天。
后来,他越来越过分。
从一个霸道的小孩,变成一个趾高气扬的少年,又变成一个目中无人的青年,最不好惹的金宵师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恶语伤人。
他成了儿时师尊念给他的睡前故事里,令人讨厌,令人无法移开目光,没有好下场的反派角色。
他嚣张跋扈地欺凌那些新弟子,言辞大胆恶毒,却在某些时刻望向师尊时,无法张开嘴。
他将那条发带藏了起来,埋了起来,就像连同自己的一部分,沉沉埋入了荆棘木下。
他总是阴沉地在一旁盯着什么,仿佛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他蛮横不讲理地欺负着所有被她偏爱的新弟子,却又会温顺地像一条无害的绸缎,缠绕在师尊身旁,忐忐忑忑地凑近她。
在故事中,主角们的目光总是集中在反派身上,他们不遗余力想要将他打倒,那是反派最热闹的时光。
而在反派被打倒之后,时过境迁,人们只记得那个讨厌鬼有个恶有恶报的下场,不会记得他也曾是个纯白的少年。
他总是口出狂言,永远闭不上那张嘴,猖狂尖酸。可他的秘密,他从来没有泄露丝毫。那纤细敏感的心思,他深深藏住,包裹在皮相下,埋在张牙舞爪的荆棘木下。
他在魔渊中不断坠落,深深望向师尊的眼,这是他年幼时被救赎出去的地方……也是他兜兜转转的终焉……
或许,一切确实早有定数。定数之外的意外,已足够让他甘心了。
他将自己燃烧成了无法忽视的炽热的火,放肆猖獗,而如今,成了逐渐冷却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