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垣宫还是无尘上次走后的样子。
上次来时,予垣宫几乎处处有灰尘,纵然有仙使常来打扫,但毕竟无人居住,少了许多人气。
今次回来,虽然宫中依旧,无尘却想起了诸多从前。
就着此时还有些空闲,无尘便把他殿里的东西归整了一番,最后居然在一张几案背后发现了嫧善从前藏在此处的几个玩具。
所幸当年给她置办的东西所用之料皆是天宫无两人间无双的,都是无尘亲手所作,无半点偷工减料。尽管过了叁百年,如今也只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几案后面藏着的玩具中,有两只缝的圆滚滚的硕鼠,用的是天宫才有的云丝绸布,内里填的是百年不腐的金兰棉。
初时他只是见嫧善初来乍到,又镇日里被他圈在予垣宫不能出门,可怜得紧,便起了些心思。一日,他在几案上翻一本竹简的古书,翻毕便随手搁置在桌案上,起身时广袖不慎将竹简带下案,在殿中咕噜噜滚了老远。
当时嫧善正倚在殿中垂帘处打盹儿,听到竹简滴滴答答滚落的声音,尚在梦中便支起了耳朵,大约是实在很困,睁不开眼睛,但又好奇得紧,便眯缝着眼睛瞧。
无尘正要去将竹简捡起时,余光中看到一道影子飞快地蹿出去,蹦到竹简不远处,耳朵支棱着,前肢趴地,粗尾紧贴身体,双眼盯着那块竹简不放,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无尘摇摇头,浅笑一下。
招呼她:“那只是一本书,不是猎物,自去睡你的吧。”
可那边的狐狸仿似未听到一般,仍旧作警惕状。
无尘无奈,只好走去将展开的一卷竹简拾起。
嫧善眼中却只有那一卷竹节,顺着竹节的移动,她的头也跟着移往无尘身上,然后猛地一下扑到无尘身上,抱着竹简不撒手。
彼时嫧善还没有名字,无尘也不常唤她,毕竟一仙一狐常在一处,无尘只需发出一点声音来,嫧善便会抬眼瞧一瞧。
予垣宫实在太过安静。
无尘也觉如此着实有些亏待她,于是厚着脸皮几次叁番讨问过仙使,白日里没有空闲,所以熬了几个夜才做好一只小老鼠,指尖上被扎了不少,但成果可喜,嫧善喜欢得不得了,每日家抱着不撒手,睡觉抱着、吃饭陪着,平日无事便一狐一鼠两两对视瞧着玩。
无尘有时兴起,闲倚在矮榻上,指尖微动,将一点灵力注进老鼠体内,于是那只圆滚滚的青白老鼠便会跑会跳,甚至还会吱吱地叫。
嫧善玩得不亦乐乎,满殿上跑下跳的,老鼠叫,她也叫,嘤嘤几声,如小儿夜啼。
予垣宫再不复从前冷寂。
一日,无尘从外间回来,见家中的狐狸满脸焦急,嘤嘤地哭叫,眼中似有泪水。
就这么一眼望过来,无尘什么心思都没了。
忙去将她抱起,屈指勾去她眼角的一点潮湿,“怎么了这是?有人来过?欺负你了?”
嫧善埋头进他臂弯拱了拱,似乎在酝着力。
无尘也不打扰她,正想召仙使来问时,怀里的狐狸忽然伸展腰身,秃噜一下,变成了赤身裸体、触手生温的妙龄女子,那女子面容清丽,一双桃花眼潋滟无边,似有勾人魂魄之力。
“我的小老鼠,不见了。”
女子开口哭诉,音若黄鹂,声似脆玉,语末的一点嘤嘤泣音叫人心颤,便是心若磐石之人也难以抵挡。
但无尘一介道士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之间不知要先闭眼,还是先为她寻一件衣裳蔽体,或是先为她找那只不知藏身何处的老鼠。
无论哪件,于道仙无尘来说,不过一伸手之事。
可惜,美人卧怀中,叫他乱了心神。
于是只顾着扯开广袖遮住她一身惹眼的白肤。
嫧善却往常在他怀中趴惯了,误以为他想安慰自己,于是乖顺地伸出一双藕臂环住他通红的脖颈,长发垂下,将无尘身上那件青白的仙袍掩了一半的黑,臻首垂下,轻依在无尘肩头——
吸了吸鼻子。
无尘回过神来,拍了拍她后背,“没事的,可以再做一个新的。本来那个旧的也被你玩了很久了,该换一换了。”
“嗯,好,换新的。”
嫧善在无尘看不到的地方抿嘴偷偷笑了笑。
好开心,可以拥有一个新的小老鼠啦~
于是无尘如法炮制了第二只小老鼠出来,前面那只是青白色,用的是无尘的一件仙袍,新的这只换了嫧善最喜欢的紫色,无尘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只小铃铛,被做成了金色的狐狸模样,绑在紫色老鼠的颈间,嫧善拨一拨,铃铛叮铃铃响。
叫嫧善想起浏河边上的那座青云庙,庙檐下有一爿铎。
浏河四季有风,铎声铃铃,河水凌凌,白云泠泠。
嫧善因灵力不足的关系,人形并不能维持很久,予垣宫中只为她备了一套衣裙。
无尘花了好一番功夫教会她如何穿衣束发。
灵狐心性单纯,不懂得人间荣耻,无尘为她穿衣时偶尔不慎碰到哪里,她只会躲一躲身子,笑说“痒痒”,倒是无尘常常把自己闹个大红脸,还要她来关心:“升卿,你好热吗?”
她的人语学了半成,说得磕磕绊绊。
“不热,衣服穿好才可下地走动,不可以赤裸示人,明白吗?”
后来在翠微山,无尘做这些已算熟练,也学会掩盖自己诸多不可见人之态。
那时嫧善常与他有不算过分的亲昵,他夜半睡不着时也会思虑,是不是自己过于一本正经,将她教的太好了,以至于自己无法对她表露半分不洁之心。
后来那只紫色的小老鼠是何时掉进桌案后面的,无尘已想不起来。
但这两只小老鼠“掉在”同一处地方,倒是他从未想到的。
待此间事了,还得问问她方知。
无尘正将寻木箱安置布老鼠时,仙使来报:“道仙,稽查灵官来了。”
不待无尘将这两件物什放好,来人便将他带走了。
转眼便至迎仙门。[1]
无尘被缚在灵仙树上, 越过低垂的枝桠和洗髓池蒸腾的水雾,看到仙门大殿上有一人负手而立。
无尘隔空低唤一声:“燃灯师兄。”
燃灯回应他:“师父不放心,与天帝求了许久,才允我作了这督刑官。”
无尘道了一声:“多谢师兄,叩谢师父。”
这又是老君于他的好处,想是怕别个督刑会叫他受苦,故而换了与他熟识相亲的燃灯来。
无尘心中不免愧疚。
燃灯见他情状,便知他所想,“你从前在师门之中贡献颇多,离恨天并非无情无义之地,你如今既要走,也合该走得体面些,这是师门的荣耀,也是师父的情谊。”
无尘沉默良久,忽然笑道:“师兄,还记得我未得道前,几乎日日与你松下论道、云间漫游,当时实在是好时候啊,如今却是怎么也不比当年了。”
燃灯见他笑着感叹时光,也松了心神,软了嗓音说:“你我不过追求不同,不必伤感离别,日后若是有时间,还去凡间寻你饮酒,我们依旧谈经论道、话说古今。”
这迎仙门原本是一处极乐也极悲之处,得道之人经此成仙,极乐;仙者由此堕凡或陨落,又是极悲。
无尘得道之时,老君极乐。
他方从迎仙门走过,便见老君领着门内弟子在迎仙门处摆好筵席,老君上座,笑意盈盈,燃灯提酒上前,“恭贺!往后就是师弟了,论道我论不过你,但辈分你论不过我,还请师弟饮下这一壶酒,日后你便是师弟了哈哈哈。”
话语方落,人群中一片笑声。
白鹤童子来得迟,送了他一柄玉制拂尘,说是见老君常手执拂尘,威武得很,故而亦送他一柄,要为他增增气势。
无尘走到老君面前跪坐拜师,老君笑呵呵扶他起身,承了他斟的一杯酒,连花白的胡子都能看得出来开心。
今日他要离开此地,洗髓池水冷如冰窟,一点一点将他与离恨天之间,扯开了万丈深渊。
水汽氤氲之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往日仙门盛况,离恨天众徒举杯共饮,那一句“恭迎升卿道仙“犹在耳旁。
正满怀感叹时,他忽然感到似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
不是洗髓之痛,这般牵引,前时也有的,是那次——
是嫧善去救那位叫台丹的女子时……
那次嫧善险些着了凡人之道,差点被人所伤。
捆仙索缚着他,洗髓水沾身,他仙骨一半已无,但他怎么能等?
嫧善有险!
燃灯见升卿在洗髓池里渐渐安静下来,便也去观刑殿内坐了下来歇一歇,可他还未闭上眼,却听到洗髓池边一阵骚乱。
池水突然沸腾起来,灵仙树枝叶飞了漫天,灵官仙使乱作一团,有几人往迎仙门下追去……
燃灯本在洗髓池另一边站着的,此刻也顾不得什么,飞身越过洗髓池,池中已无人。
他将目光落向一边的仙使,仙使瑟瑟回答:“本来一切无事,但升卿道仙与您不说话之后不久,突然变了脸色,我本以为是洗髓之痛,后来他突然从池中起身,挣脱捆仙索,一路奔着人界去了。”
燃灯蹙眉盯着洗髓池沉思片刻,只身飞去了凌霄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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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州。
瓢泼大雨不断落下,原野内林木舒展、花草勃勃。
蔡州长战,故此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又兼本年旱灾疫病齐发,更是叫此地百姓苦不堪言。
这一场雨即使来得有些迟,好歹是来了,所以雨方下起来,城内便响起了一片欢呼。
蔡州城外的校场内,却与城内境况不同。
几个兵士在追一只断尾赤狐。
兵士里有举棍的,有扛刀的,有挥红缨枪的,也有赤手撒腿追的。
再看那赤狐,后臀只剩半只绒尾,鲜血滴答,顺着雨水在地上蜿蜒处它逃跑的痕迹。
雨水模糊它的眼睛,狂风吹起它的皮毛,黄泥沾湿它的伤口。
它四爪之间嵌满了污泥,脚下雨水成坑——
前路未知几何,脚下黄泥结壳。
许是体力不支,赤狐越跑越慢,很快便被身后拿刀的人追上,那人蹙眉挥刀,风随之起。
一个拿着棍棒的人在后面吼道:“先别杀,将它活捉了。”
又一人补充说:“刺史大人方才说他喜欢这只赤狐的皮毛,要作一件大氅的。”
持刀之人只好将力泄了,紧追几步,拽紧赤狐背上的皮毛,提在手中,如提着一只水壶。
身后那些未追上的人,见赤狐已得手,抹一把额间雨水,啐一口,往回返。
天公此时却不作美,一阵疾风呼啸而来,众人只觉眼前一条黑影闪过,不自主地转身瞧,却见那持刀之人直挺挺躺在泥地里,大刀四分五裂,手中空无一物。
又叫那狐狸跑了?
有人走去踢了踢倒地的人,“作甚呢?起来了!”
脚下的人丝毫不动,似乎无知无觉一般。
又一人走去弯腰摸了摸地上那人的鼻息,惊恐抬头,“没气了。”
几人正六神无主之时,似方才那般的疾风又刮来了。
不过瞬息之间,持棍举枪的几人皆无息倒下。
又过了一夜,营中发现几人不见,去往校场中寻,却只寻见了几具尸体。
几人全无外伤,仵作验不出死因,大夫看不出病痛。
营中有一老将士,在旁幽幽开口,“猎狐多了,总有来寻仇的。”
自此,蔡州流传了好一阵鬼怪狐精之说。
人皆说狐性本残,竟伤人性命,于是猎狐更甚,只是此处再无活狐可猎。
有人怪哉,但世事多变。
活狐少见,虫蚁便多,蔡州连着几年都遭了虫灾,连年不丰。
官兵苛税重徭,百姓食不果腹,饥荒连年。
有人又叹:“流年不利”,却从不有人反思前因,只会抱怨后果。
[1]迎仙门:这个地方是我瞎编的,查资料好累,瘫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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