嫧善自是不知道燃灯已在门外等候,她忧心忡忡又万分不舍,脸色越发苍白,却依旧韶叨[1]着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而无尘的吻落下来,汹涌得叫她不知所措。
他那样着急,急促地呼吸着,将她的唇含着,将她的舌卷着,似乎得失只在这一刻钟之间,若是他慢一步,若是风一来,这吻便要消失。
他们的亲近只持续了不过两息,无尘便退开,手指拭了拭嫧善的唇,将那一点并不明显的水迹擦走。
他身上是一件很旧的青灰道袍。
原本应是深青色,洗多了,那青色褪成了灰白,配上他仿佛败了一季的花的表情,整个人便显出一些灰败颓唐来,唯有方才接过吻的那一双红艳艳的唇,是他全身唯一的生机。
无尘来不及说什么,将那一只浅紫色的小老鼠塞入嫧善手里,留下一句:“不论去哪里,将它带着,切记切记,不论做什么,都带着。不要让我担心,好好的,八十年后,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
他脸上是嫧善从未见过的神色,慌张、紧促、急切、恳求……如此总总,看在嫧善眼里,叫她忽然起了不好的念头。
这样的场景,似乎在数百年前,也同样发生过。
她透过他双眸看到的惊慌不舍,群狼环伺的紧张氛围,欲哭无泪的临别伤感,还有一双叫她胆寒的手。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手呢?
褶皱却光滑的、柔软却有力的、冰凉的、清苦的,叫她难以挣脱的一双手。
竹门忽闪着开了,劲风扑进来,门又被“咵”一声掼上。
来不及走出去的风被迫留在这空荡荡的屋里,将沉默与空白挤得更加膨发。
嫧善如同被风塑成了一尊雕塑,呆呆地坐着,手心里趴着一只紫色的老鼠。
但,哪有雕塑会掉泪的?
她的泪不知停息,一串一串地掉,又被这屋里的风裹挟着,变成了水汽,将屋里的每一处都洇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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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从那间温柔乡中出来,见燃灯在竹林内,与昨日一般无二,浅青仙袍,背身而立。
身侧竹叶飘零,秋风簌簌。
无端叫无尘出一种他从未离开过的假象。
秋风薄凉,却吹不动此地的空气,如同一只被深埋在地下无法撼动的陶罐。
这空气使他迟滞呆凝,也使他生出了就此逃走的怯懦。
但来不及了。
“若是准备好了,那便随我去吧。”
燃灯在他呆立的瞬间便察觉到了他。
一语将无尘从虚空拽回来。
无尘上前行了礼,坚决地开口: “师兄,我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得劳您帮帮我。”
燃灯的广袖被秋风卷起,吸引了几片竹叶,随着风,飘飘荡荡走远了。
待那竹叶再随风回来时,竹林之间,已寂无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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嫧善在床上安心躺了几日,可她又哪里是能老老实实躺的住的狐狸……
不过叁四天光景,她便开始试着自己下床了,又过两天,翠微山的竹屋小院内多了一只常跑跑跳跳的道衫妮子。
再过些日子,嫧善成日里觉着自己尾巴伤处痛痒难耐,晚间临睡前检查过,是在慢慢长新肉了。无尘不在无人管束她,在这些事上她倒也乖觉,遵着无尘往日的说教,听话地不去抓挠,着实痒得厉害了,只好躺着来回翻滚几遍,身子轻轻压在伤口处,痛一阵爽一阵,也就是了。
眼看着,翠微山上日升月落,满山的深绿渐渐变了色,红的、绿地、黄的、紫的……漫山遍野,层林尽染。
于是嫧善知道,秋深了。
自然,嫧善身上的伤日逐好了起来,只是大尾巴还拖着收不回去,脱掉的毛也还未曾长出来,整条尾巴瞧着又短又粗,坑坑洼洼的难看极了。
别的不论,伤好了便是极高兴的事。
于是,霜降之后的第二日,她便穿着一身极宽大的道袍跑下了山。
因着尾巴收不回去,所以她使了一根缚索将尾巴缠在腰间,兼之衣服宽大,行动之间若小心缓慢些,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下山之路轻快又新鲜,路边还未凋零的花朵在她眼里如西子捧心,不时洒落的树叶如同九天恩赐,日中的太阳温柔和煦,下山的空气中不时飘来熟果的香甜,一切都叫嫧善欣喜又愉悦。
台丹原本在观内晒咸菜干,听到有人在叩门,便起身去开——于是收到了嫧善从山上背下来的一堆熟透了的果子。
那些果子经她一路颠簸,相互碰撞之间,皆皮开肉绽,又兼各自汁水丰厚,于是待台丹脑内“我的天爷”地喃着、寻了一个簸箩接了她的那一堆果子之后,才看到嫧善那一身青灰的道袍早已被果子染成绛色了。
台丹只得寻了一套衣衫,要嫧善换,嫧善手已经接过来衣裳了,但想到自己的伤,只好说:“不必了,我略坐坐就走了,过晌回去时还摘些果子呢。”
她几次坚持,台丹也只得放弃。
若说嫧善闲不住,将她与台丹比一比,也算是冤枉了她。
自嫧善坐在堂前,她一时出去端了茶来,一时又去洗了嫧善带来的果子,捡着好的凑了一盘送来给嫧善吃,不知怎么又想起前些日子厨娘给做的艾糕还有些,打发了一个小孩子去取了些……实在是一时半刻也不知停歇。
嫧善倒是也享受的心安理得,笑眯眯地看着台丹忙出忙进,张流端了糕来,她便在果盘里抓了一把果子给他吃,顺便掀起自己的衣襟擦了擦张流脸上的汗。
“小流儿,你近来长高了不少啊,看着好似还白了些?”
张流比之先前开怀了些,笑着露出了一口换过长得有些不齐整的牙。
台丹从外进来,怀里抱着一方墨黑坛子,笑意盈盈地“噔”一声放在桌上。
“这是我与厨娘前些日子腌的小菜,这一坛出色最好,风味也最足,我特意留了与你吃。”
嫧善接过台丹已经打开的坛子来凑近闻了闻,果然咸鲜味十足,带着微微发酵的酸味,十分对她的胃口,想来无尘也会喜欢的……
念头一转,便扔下这一想法,欣欣然与台丹脑语:“你的手艺真是好,闻着便很香。”
台丹乐得高兴。
她们二人是不用说话交流的,可那种来往之间的亲密是张流看得见却看不懂的,正此时,门外来了一个半大的孩子来叫他,他便匆匆跑走了。
嫧善看着浏河观的一切都生龙活虎,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
因怕台丹又要起身忙这忙那,便拉她坐下与她说话。
说来也怪,分明二人分别也不多久,却实在有说不完的话。
日头走了两拃,茶换了一遍,二人还津津乐道。
说起近况,台丹忽然脸色有些不好,讪讪说:“我瞧你形容憔悴,身量也比前单薄了许多,可是此去蔡州之行不顺?”
嫧善早已备好了说辞:“我在蔡州吃喝不惯,再兼来回风雨不断,又受了些寒,所以看着憔悴,不过风寒前几日已经全好啦。”
台丹又细细问了些别的,皆被嫧善小心应对过去。
自然,台丹也有问到无尘,嫧善只说他进来公务缠身,便也敷衍过去。
之后,台丹又捧来一身秋衣,里衣加外衫一整套,说是给嫧善缝制的,无尘不在,她怕嫧善不知照顾自己。
嫧善伸手上去摸了一下,那料子是极舒适的。
便是只看那针脚细密的袖口衣襟,也可知她是用了十分的心做的。
台丹许是因着平日里不常与人交流,所以她便将许多话皆攒着来说与嫧善听。
她一时说观里的小孩子们贪玩不听话,一时又说观里既有了她,厨下娘子也可辞了,但又思虑那娘子一家紧靠着一年在观里的一点进项过活,辞了她又于心不忍,听嫧善说无尘在外公干忙碌不休,又絮叨说嫧善一人在翠微山独住终是不让她放心云云,又说了许多无尘的好处,话头又在某一处辗转说起别的事。
嫧善笑着听一些,也接几句话,却渐渐听得眼眶发热,鼻尖发酸,不愿叫她看出来自己的不妥,只好慌忙端了茶杯来掩饰,却不小心岔了气,呛到了,喉咙里的咳嗽如同过江之鲫, 不待她喘过气来又急等着咳出一口水,咳到最后满脸铺泪,狼狈不堪。
台丹急的团团转,又是拿巾子又是拍后背,招呼来外头疯玩的一个小孩子去打水,那小孩子不懂事,见她指了指井,便听话地在井边打了一盆凉水端来,台丹要浸湿巾子为嫧善擦面,嫧善一边咳一边说:“咳咳咳,我自己洗一把,咳咳……”
说着便撩了一掬水扑在面上,不想井水寒凉,叫她打了好大一个激灵。
倒是咳嗽被这一个激灵被吓住了。
只是脸上湿漉漉的,倒不知是泪水还是井水。
她惊觉自己有些装不下去,强憋着眼里的泪,撩起袍襟随意擦了一把脸,与台丹急急告别便要走,台丹忙将桌上的小菜与衣裳塞进她怀里,目送她慌不择路走了。
出了观门,行至屋后,借着一阵风,飞上了山。
未几,山林之间乌云密布,小雨咂咂,并有渐大之势。
翠微山竹屋外,仙鹤童子望着雨帘,掐指算一下,今日是不该翠微山布雨的,无雨却落雨,那边是……难道是此山的守护神哭了?
莫不是雷刑难捱,将升卿劈哭了?
正想着,余光中见门口进来一人。
极宽大的灰青道袍上染了一大片绛色,一只手里抱着包袱,护在胸前,另一边臂弯里抱着一方褐色坛子,头顶斗笠歪斜,更为她添一股不羁之气,行动之间却无一点升卿话语中奄奄一息之味。
饶是白鹤童子这样毒舌惯了的,此时也不由得柔了话语:“升卿不在,你便是落魄到如此境地吗?”
嫧善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定睛才瞧见自家屋檐下还站着一个人,雨帘濛濛,她并不能看的十分清楚,正了正神色,走近了才发现原是曾经见过的。
嫧善放下手中的菜坛子,拽着袖子擦了脸上的水汽,吸了吸鼻子,闷声问:“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白鹤童子转头看了看式微的秋雨,若有所思地随口说“没什么”。
嫧善指了指檐下的一方墩子,自己拖了一把竹椅来坐下,将台丹给的衣裳好好地抱在怀中。
檐外的雨已经几乎停了,山林之中满是水汽,秋风不断,吹来一些林间的未落的雨滴,廊前湿了一片,嫧善弯腰将菜坛子挪了挪地方,转头问白鹤童子:“贵人驾临,可有要事?”
白鹤童子也不推辞,悠哉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嫧善愣了一瞬,冷冷开口:“叫他顾好自己,不必管我。”
白鹤童子:“好。”
嫧善被噎一下,脸色越发冷淡。
二人皆不语,端坐廊下,满院寂静。
天越发阴沉,黑云低压,却无落雨之意。翠微山中的林木随风摇曳,其势如万钧之力,风急,叶卷,其声如千猿同啼。
风声由远及近,从天边涌近小院,一切都逼仄起来。
白鹤童子:“你跟我走吗?”
他语义不详,语气却铿锵。
风将竹门吹开,哐啷一声。
话音散了。
白鹤童子起身整衣,正待告辞。
风声渐退,几片竹叶被吹进廊下。
片叶打旋儿,嫧善挥袖将杂叶拦出,“请待我片刻。”
竹叶如同有灵,飘飘荡荡落尽。
风全停了,鸟鸣渐起,一只雀儿进了院内,落在石桌上跳跳啄啄,又“忒儿”一声飞走。
山林全活了。
[1]韶叨:唠唠叨叨的意思,有“絮烦”之意,做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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