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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幸便不问了。
    第二日,周莽来接池幸,他送她到市监狱,又问一次:“需要我陪你吗?”
    池幸还是摇头:“不需要。”
    周莽:“好,结束后我来接你。”
    池幸喜欢死他毫不粘腻的态度了,干干脆脆。下车前她凑近吻周莽,忽然又问一次:“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吗?”
    周莽眉头一蹙:“没有啊,怎么了?”
    池幸笑了:“觉得你怪怪的。”
    周莽目送池幸进入大门,才回到车里。他点开手机导航,输入一个地名,语音立刻提示,从这里到目的地,需要半个小时。
    他希望张一筒给的地址和联系方式都是对的。
    池幸的名字一直都在池荣的探视名单上,据说是池荣坚持加上的。“池幸”不常见,池荣又成日在监狱里说他女儿的事情,监狱里的狱警几乎人人都晓得,他有一个当明星但从未现过身的女儿。
    池幸等了足足半个小时,进入会见室之前,手机忽然叮的一响。
    发来信息的是唐芝心,池幸保存过她的手机号。
    【你男朋友来见我,他告诉过你吗?】
    池幸关闭手机,起身推门,走入会见室。
    池荣坐牢十年,这是池幸第一次来见他。会见室不设隔离玻璃,几张访客桌,已经有人坐下。池幸等了片刻,池荣被狱警带来。
    池幸一开始没有认出池荣。池荣老了很多。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孔武有力,他用拳头和棍棒来控制家里的两个女人。池幸直到高中,人长得高大,才有跟他抗衡互殴的力气。她记得池荣有一张瘦削的脸,头上几道长不出头发的刀疤,浓眉大眼。池幸见过池荣少年时的照片,他长得不丑,是个标致的男孩。
    但池幸记忆里的池荣总有一张暴躁扭曲的脸。因为孙涓涓生不出儿子,因为孙涓涓瞒着自己去堕胎,他一日日变得越来越愤怒。
    此时池幸看他走过来,只觉得眼前是一个万分陌生的男人。
    入狱后作息规律,戒烟戒酒,池荣白胖起来,脸上再也没了以往那种凶狠的神情。他像是永远惧怕着什么,走路也挺不直腰。坐在池幸对面,他飞快看一眼池幸,低头,很快又抬眼匆匆瞥她。
    池幸静静看他,父女俩谁都没开口。其他探视桌上的人都压低声音,小声谈话。在这里每个人都很谨慎,没有谁东张西望,池幸戴着口罩,没人认出她是谁。
    “……你现在过得好吗?”池荣终于说话。
    池幸有一种想翻白眼的冲动。她预想过池荣说什么她才不至于愤怒,然而无论池荣说什么,都能在瞬间点燃她的怒火。
    池幸攥紧拳头,闭了闭眼睛,决定单刀直入。
    “我知道有人找到你,要你写一些东西,关于我,还有妈妈。”
    池荣眼神一闪,那装出来的温顺沉默瞬间消失了,惊讶和恼怒在他皲皱的眼皮下抖动:“你怎么知道?”
    池幸靠在椅背,双手抱胸,冷冷一笑:“你猜?”
    池荣搞不清楚娱乐圈里的弯弯绕绕,更不知道颜砚和池幸究竟是什么关系,他狐疑打量池幸,池幸慢条斯理解释:“我和颜砚是同一个公司的人,我称她为师姐。我们还合作过,是很好的朋友。”
    她从来擅长半真半假,池荣哪里看得透。身在监狱,他也没能力去调查辨别。只是想到对方给的承诺,他仍坚持:“你别想骗我。你跟那个女的关系不好,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她要你写这种东西,是想把你和我都搞死?”池幸敲敲桌子,低声道,“你写出来,那东西就是证据。”
    “……什么证据?”
    “你诽谤污蔑我和妈妈的证据。”池幸一字字道,“除非你敢写出所有真实的事情。”
    池荣怔住:“……你什么意思?”
    “你敢写,我就敢动你。你在监狱里我做不了什么,但你总会出去的。你没房子,没家里人,没朋友,你能做什么?谁能帮你?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跟你有关系,还有什么别人?你写完,颜砚给你钱,你能用自己的名字开户口吗?你诈骗那些钱还没还完,只要你有资金,立刻就会被扣走。好,颜砚那边的人可以帮你先保留,等你出狱再给你。你出狱那都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你去找谁给?你你有什么办法让她给?到时候她还在不在国内你都不知道。”
    池荣没想得这么深,他面色很快阴沉下来。
    “你写出来除了能威胁到我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益处。到时候你找不到颜砚那边的人,你可能觉得,你可以去爆料,去抖搂这件事情。谁信你?十几年之后,谁还认识颜砚,谁还认识我池幸啊?”池幸顿了顿,“这件事对你对我没有半分好处。”
    池荣沉默,但显然已经动摇。
    池幸产生了奇妙的胜利感。她此时此刻才真正确认,自己完全脱离了过去,脱离池荣的一切影响。
    她用十二年的独力奋斗让自己成长为池荣不能想象、不能揣测的人。
    她竟然有了与池荣平起平坐、这样对话的能力。
    池幸忽然觉得好笑:她此前怎么就这么胆怯?为什么不敢回来?为什么不能面对池荣?周莽把她拉回家乡,而她早就有了面对过往、无所畏惧的勇气。
    “我刚刚问过了,家属每个月最多可以给你汇款一千块。以后我会给你钱,每个月一千。”池幸缓和了语气,“我们毕竟才是一家人。”
    她冷静得连自己都诧异。
    池荣没应,她又说:“外面的人都知道,用你,用妈妈的事情,最能伤害我。但你想,以后你老了,能依赖的人,不也只有我吗?我年纪大了,想家的时候,会惦记的人,不也只有你一个吗?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池幸声音愈发低沉了:“我也是到这个年纪才知道,人总得有个家,有家里人。只要有家里人,心里总还是有个底,不至于慌。”
    她并不相信池荣本性会改变。但池荣年纪已经快六十,十几二十年过后,他出狱,七八十岁年纪,人老了,身体坏了,他要为自己晚年铺路。
    池幸相信,池荣会接受颜砚的条件,也正是因为这个。
    她完全猜对了。
    池荣被她的话影响,支吾着说:“你不恨我?”
    池幸长久地看他。她想从池荣眼里找到一个答案——他居然还会心存疑虑?池幸当然是恨他的,这毋庸置疑。
    池幸慢慢眨眼,她调动情绪,让眼泪浮在眼眶里:“有些事情,到了年纪才会懂。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是你的女儿,这个永远没法改的。我负责给你养老,天经地义,对不对?”
    探视时间结束,池幸在走廊上快步前行。她一口气说了太多恶心话,只觉得反胃。
    欺骗池荣,池幸一点儿也不觉得惭愧和难受。她心头爽快极了,挤压许多年的郁气,这一天终于能稍稍纾解:池荣信了。他相信池幸会照顾自己,相信颜砚设下的是一场骗局。
    说实在话,池荣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池幸不敢打包票。但池幸说的话是实实在在的:除了池幸之外,没人能保证池荣晚年生活得顺当。
    池荣不得不信。
    池幸用每月一千块拿捏住池荣的命脉,这点儿代价实在太轻、太轻了。
    二十年后池荣出狱,等待他的全然是不可控的未知。可他那时候已经没其他选择,池幸帮他,不帮他,池荣连抗议都没办法。
    池幸走出监狱大门,才觉得手心有汗。
    她打开手机,又看见新的信息,还是唐芝心发来的,这回是一个地点。
    第45章 对不起
    唐芝心的信息故意说得暧昧不清, 引人误会。
    池幸倒没生出一丝一毫的误会。对待感情她镇定自若,但凡曾有过一瞬怀疑,她都不会继续。只是等车的时候她不免想到, 周莽也许是自己情路上的特例。
    他总是打破自己的规范, 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戳动池幸心里软乎乎的地方。像一颗微微松动的牙齿, 时不时隐隐酸疼。但她舍不得拔掉。拔掉就再也没有了。
    曾打算选择原秋时的时候,池幸说服过自己放弃周莽。当然她以为放弃是很容易的,做这样的决定她向来干脆利落。
    但原来周莽不一样。周莽和中途进入她生活的男人不同,池幸把他看做贯穿自己生命的一根刺。她以为那根刺会带来持久的疼痛, 但原来刺已经长进肉里,和她共存。
    前往唐芝心地址的路上池幸开始忐忑。
    街道名称改了, 学校称呼改了, 池幸下了车,才发现这里竟然是钟映以前上课的舞蹈学校。
    那栋楼不断翻新,仍旧陈旧不堪。门卫岗亭里一个保安狐疑打量她, 但不需要登记。池幸走近大门,玻璃从中分开,往两侧滑动。她看见深邃走廊尽头半扇窗户的光。
    原本一楼是数个舞蹈教室,如今仅剩一个,其余地方都已经改造成健身房。健身房里人不多, 池幸循着记忆往走廊深处走。这是她小时候常跟孙涓涓造访的地方, 每个傍晚,钟映都在舞蹈教室里等孙涓涓,教她跳华尔兹。
    还没推开门,池幸先透过门上玻璃看到了里面的两个人。
    唐芝心拄着拐杖,坐在休息的椅子上。周莽站在她面前,镜中映出他沉默冷峻的脸。
    “……我不恨她。”唐芝心笑着说, “我何必恨她?这太累了。”
    周莽只是沉默。
    他来到这里才察觉,在自己联系唐芝心的时候,唐芝心或许已经知道他的来意。
    周莽和母亲来到县城时,孙涓涓已经不在,她的传说口口相传,母子俩没多久就听到了几个版本的故事。故事中自然包括池幸,也包括这间酝酿了桃色新闻的舞蹈教室。
    周莽没进来过,他上学放学、打球登高,都要经过这儿。平平无奇的一栋楼房,他有时候会想到池幸,想象她是否也会在这里经过,就像自己一样。
    他没威胁唐芝心,本性使然,他不会做这种事,何况此时心里只装着一个念头——在池幸知道唐芝心真实身份之前,他要帮她解决这件事。
    “那你为什么要把她推下楼?”周莽问。
    唐芝心:“我没有推啊,是她自己摔下去的。我还因为拉了她一把,把自己也弄伤了。”
    周莽:“我拿到监控了。”
    唐芝心:“怎么?监控拍到我把她推下去?”
    周莽:“监控拍得很清楚。”
    池幸站在门边偷听。周莽撒谎的本事不比任何人差,她心中暗笑。他从没斩钉截铁地说“拍到了,就是你”,但每一句听起来却仿佛都是那个意思。
    唐芝心怔住了。她端正的脸上掠过一丝狼狈与愤恨,很快又笑道:“那就报警啊,让警察把我抓进去。”
    周莽:“池幸决定不报警。”
    唐芝心又是一怔:“为什么?”
    周莽:“剧组拍摄很忙,主演发生的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影响剧组的工作。她是把工作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人。”
    唐芝心大笑:“而且还会影响她的声誉,对不对?她巴不得以前那些事情早早平息!”
    周莽蹲在唐芝心面前,认真地看她:“师姐,池幸小时候过得也不好。她没有可以依赖的人,你也许比我更清楚。”
    唐芝心一下激动起来:“她过得怎么样,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爸爸和她妈妈的事情,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唐芝心语塞,片刻后凶狠起来:“不要狡辩了,我知道是她叫你来的,来威胁我,是不是?好啊,来啊,等电影拍完,就把我推她下楼的视频公布出来,她很懂怎么卖惨!”
    周莽冷静得如同在执行一个护卫任务:“她不会报警。师姐,你不了解她。即便她知道你的身份,她也不会做过分的事情。池幸考虑事情比你想象的周到,她绝不愿意影响你。”
    唐芝心的笑声断了。她咬着牙,又恨又不甘心:“我不需要她的怜悯!——等等,她知道我是谁?好啊,她在医院跟我说话时可不是这副嘴脸,好一个假惺惺的贱……”
    池幸推门而入。唐芝心没料到她已经来了,周莽却完全不晓得池幸会出现,愣得退了一步。
    他对唐芝心的威吓已经有了些许效果,池幸示意他离开。唐芝心的目标只有池幸一人,她要自己解决。
    顺利面对池荣之后,池幸感觉得到,自己不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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