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久没这么打扮过了啊,想想之前穿着粗布的衣裙,把脸和双手涂得漆黑,真是万分心疼自己。好在还有出头的一天,她喜滋滋转了两圈,等抬头时,看见萧随出现在门上。他还是白衣的打扮,不过衣裳款式不同于之前,王爷嘛,光是那一组玉带钩,就价值千万。
其实男人的穿着无非如此,稍加妆点,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公主仔细打量他,穿戴上虽然华贵了,但他指间仍旧缠着菩提,仿佛是个身在红尘的菩萨,即便璎珞满身,也佛心不减。
不过这佛,好像不太懂人情世故,他说“走吧”,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
公主有点不满意,“我盛装打扮你都没有表示的吗?至少点评一下啊。”
这样的容色,还有什么可点评的。他顿了下,矜持地说:“很美。”
短短两个字,应该把他所有能够搜罗出来的溢美之词都概括了,公主很理解他,越是惊艳,越是语言匮乏。
他走在前面,她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前登车,他早前用过的车,极尽奢华之能事,翠羽盖顶,珠玉结梁。
太阳一点点下坠,落到了西边钟楼的屋脊上,一片浩大的落日余晖加上这身穿红衣的人,把这宽敞的车厢也映衬得格外绚烂。
精心打扮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样,除了她天然的味道,还有浓重的脂粉香。以前他觉得这种香气俗丽,但现在又不这样认为了,到底偏见这种东西要不得,不了解所以不喜欢,是最狭隘的思想。
公主端端坐在车上,偶尔偏头朝外看一眼,“快到了吧?”
萧随说快了,静下心来,数起了念珠。
公主有时候爱挑事,她拿袖子朝他扇风,“楚王殿下,你已经还俗了,也没有那些戒条约束你了,你现在看着我,有没有别的想法?觉得饿吗?”
他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垂着眼皮道:“我已经闻惯了你的味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新奇的了,放心吧,我不会吃你的。”
公主讪笑了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马车终于驶入一片无边的阴影里,公主抬头看,那宫门的门券高大得像插进了半空中似的。门洞里又要跑好久,等到落日最后一丝余晖敛尽,马车刚好跑上宫城内的天街。
提裙下车,脚下的每一块方砖都比她的身量还要长,远远看见无数的灯笼升起来,那宫殿群是庞然大物,人在这里渺小如蝼蚁,看久了,会激发出人的巨物恐惧感。
他向她伸出了手,“殿下不要害怕。”
公主说:“开玩笑,我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好吗。”然后把颤抖的手,塞进了他掌心里。
第50章
见惯了大阵仗的公主, 到底也有害怕的时候。
萧随转头打量她,她目不斜视,一张一本正经的小脸, 头颅高昂着,宣誓般说:“你放心, 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的。”
国再小, 公主就是公主, 她必须用她庞大的气场,来撑起小国的尊严。
萧随没有说话,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那股颤抖倒是渐渐平息了, 但很快又热气蒸腾,简直要从指缝里喷出热气来。
她扭啊扭,从他掌心挣脱出来, 在衣裙上擦了擦手又重新塞回去,然后扭头冲他龇牙一笑, “不好意思啊, 天太热,手汗有点多。”
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活生生的人, 她美得像个瓷娃娃,但她也食人间烟火。很多细枝末节都能体现出她的鲜活来, 她和很多帝王家的女人不一样,她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美, 也没有因美丽而衍生出来的骄矜。
皇城的天街很长, 广场也很大,他们需穿过紫宸门,才能到达宫城内的太液池。
天岁设家宴一般都在太液池上, 恰逢眼下闹秋老虎,水面上清风徐来,暑气便能消了一大半。
“今日皇亲贵胄都在,萧家的镬人很多,有男有女,你要小心,不要离我太远。”他边走,边低声叮嘱她,“届时我会一一提点你,若是普通人,我在你手背叩击一下,若是镬人便两下,你要留意。”
这是猎物进入狩猎场了啊,想想即将迎来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目光,公主就觉得心在痉挛。
勉强说声好,语不成调,“你家那些镬人……都友好吗?不会看见我这香饽饽就扑上来咬我吧?”
萧随说:“他们不敢,毕竟对我还有忌惮。”这话说出口,好像有些过于傲慢了,便换了个柔和的语气道,“不论品行好坏,终归出身帝王家,起码的脸面还是要顾一顾的。所以殿下放心,他们不会扑上来,若是敢造次,我立刻带你回家。”
哇,看来楚王殿下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好苗子,公主觉得心里踏实下来,有他这句话,她是真的不怕了。
再往前一程,有内侍上来见礼引路,顺着一条蜿蜒的河堤一直走,前面就是太液池。那池子中央有座小岛称作蓬莱,上面建了个蓬莱殿,远看过去灯火辉煌,其间云鬓霓裳往来不绝,加上殿宇邻水而建,乍一看,真有海上仙山的风采。
上邦大国的达官贵人果然懂享受,很会玩,公主跟着萧随登上蓬莱岛,他们甫一露面,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一大堆人不远不近地站着,视线在他们身上巡视,尤其是公主,仿佛闯进了异世的入侵者,有面目和善的,当然也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
“嗳,七哥来了。”五公主年纪还小,个头也不高。天岁女孩不排序,因此姐妹堆里行五,在大排行里就很靠后了,基本每一个都比她年长。
五公主一副天真模样,因骨架子小,显得没什么杀伤力,可萧随却在公主手背上叩击了两下,示意她是镬人。
“这位就是膳善公主?”五公主笑着说,入夜后灯火映照,她的眼底有琥珀色的光。看见了稀罕物件一样,仔细盯着公主瞧了两眼,最后发出由衷的赞叹,“天呐,这位公主好漂亮!”
漂亮自然不用说,公主人还没到天岁,艳名早就在上京传开了。不够美,怎么有资格去把一个修行者拽回红尘,虽然公主从不认为萧随是为她还俗的,但在其他人看来,这个锅就得她来背。
萧随笑了笑,向公主介绍,“这位是五公主,天岁最小的公主。五公主聪明伶俐,父皇在时,很受父皇宠爱。”
公主颔首致意,毕竟都是公主,职务也差不多,就没有必要显得很热络,在这种上等人的圈子里,越端着架子,越显得高级。
后来陆续又有好几个宗室来搭讪,萧随都暗中一一向她做了介绍。不过进宫头一件事,就是拜见太后和帝后,萧随便带她穿过了重重人墙,一路走到了蓬莱殿深处。
上国最高的统治者,就坐在那高高的御座上,等着他们来参拜。萧随作为大将军王,能让皇帝深切感受到等级区分的机会不多,大概也只是下臣拜见君上的那一弹指间吧。
萧随是个遵守游戏规则的人,他站在台阶前,像往常一样拂袍跪了下来,向上拱手道:“臣弟随,携尉氏公主,叩见吾皇万岁。”
至于公主呢,虽然胡天胡地长大,在膳善时候和哥哥也不讲尊卑,但对于宫廷规矩还是深谙的。
萧随跪下,她便温驯地跪在他身旁,抡直胳膊做了个致敬长生天的动作,“膳善尉氏,恭请上国大皇帝万福万寿圣安,太后娘娘及皇后殿下金安。”
多省事,免得一个接一个地跪拜,她干脆把所有人一口气都点了名,接下去是骡子是马,该怎么溜就怎么溜吧。
来自蛮夷小国的公主,毕竟不能以那么严苛的教条来要求。上国皇帝很和煦地说了句“平身”,公主和萧随相携站起来,到这时才看见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两旁带着挑剔目光的,盛装出席的尊贵女人。
皇帝比起萧随,年长了好几岁,大概得有三十五六模样。略略发福的长相,眉眼间隐约和萧随有些相似,但因为轮廓没了棱角,有种中庸却又老谋深算的意味。
太后呢,老年的妇人,面相不太善。年轻时候应当既多疑又犷悍,到老了勉强想挤出一点国母的慈爱来,但眼神掩盖不住攻击性,和当初公主设想的那个酷爱做媒的太后模样相去甚远。
至于皇后,也就那样吧,传统簪缨世族出身,要兼顾美貌和德行很难。皇后略有几分姿色,但风度差强人意,并且盛年的女性总是不自觉带着攀比之心,原本是瞧不起公主的,一个小小飧人,再美又能怎么样!但忽然发现这种美,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便鄙夷之余,又烧心起来。
皇帝是个笑面虎,他倒是一派温和气象,笑着说:“好不容易骨肉团圆,都是族中至亲,就不要做场面上的客套了。当初长留出家,朕是夙夜难寐,唯恐将来不好向父皇交代,如今你还俗,又有了如花美眷,朕的心结解了,今晚上咱们兄弟必要敞开了喝两杯。烟雨公主也不必拘谨,既入了我萧家门庭,就是自己人,可以多多结交命妇们,她们自会照应你的。”
可是好多命妇是镬人,这点就已经诸多不便了,公主为了保命,一把抱住了萧随的胳膊,以一种没羞没臊的语气说:“多谢大皇帝陛下,我和我家王爷难分难舍,王爷在哪里,烟雨就在哪里。”
此话一出,众人讶然,果然是小国来的,如此臭不要脸,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所谓的宗室,其实也不全是萧姓,有时候七大姑带着八大姨。毕竟皇家聚会,出席的全是顶级贵族,有些和萧氏沾着一点关系的官眷,也会想方设法争取露脸,如果有幸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至少身家和地位是不必担忧的。
譬如萧随,堂堂的亲王,又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到现在都是所有适龄少女的梦中情人。他还俗的消息一经传出,上京城内都沸腾了,大家都在揣测,不知哪家高官门楣有这样的荣幸。结果人进城,不消半日宫里就发了赐婚的旨意,那个菜人居然真的堂而皇之霸占了他,要做他的王妃了。
一时膳善公主成了全民公敌,众人都虎视眈眈地,等着看她究竟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结果人来了,又妖又媚的绝色佳人,大家一口气泻到脚后跟,既是蔑视,又是嫉妒起来。
菜人!菜人!菜人!骂她一千遍都不解恨。如果她见好就收就算了,居然当着陛下的面秀起恩爱来,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世上竟有如此恬不知耻之人,果然是小国不讲脸面体统。”有人暗暗讥讽。
虢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哭起来,“随哥哥就这么被个飧人拐走了吗?飧人怎么能做正妻呢,万一不小心被谁吃了,那随哥哥岂不成鳏夫了……”
也有人不说话,望一眼公主的背影,就拿手绢掖一下鼻子。这种动作只有同为镬人的同伴能懂,手绢捏着一角,垂下的部分较长,这样能够优雅地吞咽,以防被别人发现。
“不过这位烟雨公主,倒是香得很呢。”十王笑着说,拿手肘顶了顶边上的人,“庭让,你闻见没有?”
传闻中出现了多次的萧庭让,终于在此刻闪亮登场。他是太尉的儿子,他老子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为他拟订了人生计划,将来当个诗情画意的武将,承袭祖辈的衣钵。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两年太尉上了年纪,得了哮喘还伴有老寒腿,于是他索性弃武从文,办起了诗社,顺便在家照顾年迈的父亲。他和萧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如果说当初是什么促使他下定决心离开军队的,就是上京暗涌翻滚,传出了皇帝要铲除萧随的消息。
身上有军职,行动不方便,要是继续在北地从军,怎么在宁王调动人马时,提前和镬军旧部通气,又怎么让萧随顺理成章重返朝堂。萧随这人他太了解了,会打仗,也懂权谋,但他太不积极,或者说,永远在等待时机。
曾经他以为他会孤独终老的,毕竟战打得太多,容易性冷淡。现在好了,遇到个如饥似渴比他还像镬人的公主互补,两种不同的性格,碰撞出了滔天巨浪。
他看着灯火辉煌下的那颗光头,欣慰地长叹了一口气,“这老哥能和女人看对眼,不容易。”说罢警惕地转头看十王,“你别乱来,再香也不能妄动,那可是你未来的七嫂。”
十王说自然,“飧人多得是,不差这一个。让我惊讶的是这膳善公主好手段,居然能拿下七哥,她真不怕被七哥给……”
这老十有的时候脑子就是一根筋,如果老七自控能力那么差,公主恐怕来不及害怕就一命呜呼了。能走到今天,说明已经多番磨合,磨出了包浆,再去做这种无谓的假设,分明就是杞人忧天。
那厢肃王咋咋呼呼吆喝起来,“喝酒喝酒,庆祝七弟还俗……”
一帮男人都聚了过去。
五公主趁乱拽出了公主,笑道:“男人喝酒,殿下可以不必参与。来来来,我们女眷在一起聚聚……”言罢忽然一怔,深吸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莞尔,“说实话,你可真香。”
公主哈哈笑了两声,“自带香气,没有办法,我也苦恼得很呢。”
萧随果然没说错,晚宴上的镬人确实有点多。那些女人们个个着装优雅,妆容精致,夜色掩映下,双眼像一盏盏小灯笼般,时刻闪耀着狩猎的光。
有些话,其实还是说开了为好。公主扭动着纤纤的腰肢,跟随众人往露台上去,边走边道:“不过我这香,是能闻不能吃的。我知道飧人在上国处境危险,于别人或者是如此,于我可不一样。”
那些贵妇们觉得她故弄玄虚,撇着嘴嘲讪:“殿下大可不必刻意唬人,你虽是飧人,我们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毕竟要看楚王殿下的面子嘛。”
公主笑了笑,款款摇动她的羽扇,调开了视线。
五公主被吊起了兴趣,追问:“究竟有什么不一样?我看殿下除了比她们更美,没有其他差别啊。”
公主的羽扇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飞扬的凤眼来,“我有毒啊,你们没听说吗?”
众人噤住了,纳罕地交换着视线,居然真拿这样的借口来唬人。
虢国郡主娇声笑起来,“殿下要不是使节亲自迎回来的,本郡主简直要怀疑你是哪个戏班的出逃伶人了。有毒?你当我们都是傻子,拿这种贻笑大方的话来捉弄我们?”
公主美眸一转,充分显示出“我美,我说的话都对”的气势来。边上正好有个琉璃鱼缸,里面游弋着两尾锦鲤,她把一根手指杵进水里,漫不经心地划拉了几下,立刻那两条鱼就开始浮头,再过一会儿直接翻起了白肚,把边上围观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果真有毒吗?在经过一阵热烈的讨论,有人笑得更不屑了,“雕虫小技,只有骗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妇人。一定是你袖中毒药,趁大家不备洒进了鱼缸里……好啊,你携毒进宫,该当何罪!”
公主看看这不知出处的贵女,卷起袖子舔了下另一手的手指,然后又将手杵进了相邻的鱼缸里,“看一看来瞧一瞧,袖子里什么都没有,谁再敢随口诬陷,本公主就要考虑让她尝尝鲜了。”
她话才说完,又一缸鱼翻了白肚,这下所有人都哗然,齐齐后退了一步。菜人忽然变成了毒人,顿时让这些身处食物链顶端的镬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公主依旧笑得很优雅,要的就是困境中杀出重围的颠覆感。
这次她是有备而来,憋足了劲儿,要给这些贵妇贵女们一个下马威。其实现在她身体内的毒被代谢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但她能中和毒性的能力不减,毒药都可以整包吞,舔上那么一舔,根本不在话下。于是她出发前,在自己的十根手指上都抹了毒,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刚才这番表演,果然吓住了她们,至少她们在对她垂涎的时候,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命消受。
皇亲国戚们得出了一个结论,难怪她敢在楚王身上下功夫,这么长时间都没被吃掉,原来是这个缘故。
本以为她和往年进贡的飧人没什么差别,即便宁王府确实流传出膳善公主自带毒性的传闻,谁也没有当真。岂料现在亲眼见证了,才明白所言非虚。
一个带着毒的,不能作为食物的飧人,天生具备吸引镬人的能力。尤其她还长得这么美,在场诸位的心境从轻蔑忌惮,变成了防备和愤怒,看来她不单要祸害楚王,还会祸害皇族中其他男人。
怎么办,总要给她点厉害看看,不能让她春风得意。
天岁压制十一国,靠的是武力,所以天岁不论男女,小时候都有练习弓马的习惯。女眷们除了赏花赏月,也设置一些竞技类的游戏节目,大家就比比射箭吧。膳善公主的细胳膊只会搂男人的脖子,细腿只会缠男人的腰,这种真刀真枪的活动,恐怕她连弓都拉不满吧!
为了碾压她,贵女们这回纷纷上场,靶子两掖密密支起了宫灯,她们站在一片辉煌里,绑住袖子挽弓射箭。
“咄”地一下,正中红心,立刻引来一片欢呼。然后便骄傲地瞥一瞥公主,“殿下,轮到你的。”
公主看了看她们的射击距离,至多不过三丈远,射中了这种靶子,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