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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抵是难得遇到这么好品相的姑娘,出价的人一波又一波。那家的父亲倒是个擅长买卖的,大讲小姑娘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能干,既能做饭,也可逗乐,只要得人一点好,定会记上百年之久,绝不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闻人椿觉得这位父亲若去为戏班子写词,也不至于落得寒酸卖女的下场。
    “你再加一些呀。等你买回去,用腻了,我拿我上月新买的小妾跟你换。”
    “呸。我才不上你的当。等这丫头熟了,你那小妾早已是人老珠黄。”
    ……
    不忍心的人早早散去,留下的都是心肠烂如猪狗的。
    女使听不下去,挠了挠耳朵,劝闻人椿:“春娘子,回吧。过会儿主君回来,定是很想见你。”
    闻人椿挪不开脚,心头火是越烧越烈,快要烧穿。有那么一瞬间,她都要以为站在那儿被卖的是自己了。
    “三百贯。”她在女使的催促声中开口。
    一位女使紧张得甚至扯了扯她的衣袖。
    锥帽下的闻人椿却很坚定,目光如炬,绝无悔意。她想到方才铺子里的一只玉镯子,掌柜的说它是御品,价值三百贯而已。
    可它的水波哪里婉转得过眼前这位小姑娘。
    无人比闻人椿出价更高,这戏总算唱完。
    小姑娘的母亲见女儿得了好下场,抹着泪珠子跪谢闻人椿。
    闻人椿只觉得心慌,多瞧一眼都不愿。人家膝盖还未撞地,她已经转过身:“要谢就谢你们自己吧,生了个不知反抗的傻女儿。”
    她语气淡淡,似秋风拂面。但于她而言,这话已说得十分刻薄,连一旁的女使都惊讶不已。
    闻人椿往回府的方向又迈了几步,听见小姑娘碎碎的的步伐也跟着近了。
    她只好扭头同小姑娘讲:“你可以继续跟着你爹娘生活。”小姑娘矮她一个脑袋,闻人椿还费力地弯了腰,就蜷了一点点,也是腰酸难忍。
    唉,她这身子骨不知遭了什么罪,差得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
    小姑娘抿紧了嘴唇不言语,全然没有方才唱词时的灵活,眼睛倒是格外真诚,将闻人椿看了个明明白白。
    见她腰酸,还懂事地想伸手扶一把,不过两位女使比小姑娘出手更快。
    “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回府?”忍住腰酸,闻人椿撩开了锥帽前的薄纱,好让小姑娘看清自己,而后说道,“可我未必能照顾你。也许你还是要吃苦做工的。”
    小姑娘欲说还休,踟蹰不定,眉头皱得像是百足虫。
    到底是年纪小了点。罢了,还是留给她的爹娘。
    闻人椿笑笑,同她挥手道别。
    还没迈开步子,小姑娘开口了:“姐姐,我愿意跟着你。”
    她声音清脆,含了点迫切,长了冻疮的手几乎只是贴在闻人椿的罩衫上。她小心翼翼的,不敢用一丁点力气,仿佛闻人椿稍稍不满,抬手就能让她滚开。
    不知怎么的,许是为了她的冻疮,许是为了她的卑微,闻人椿忽然落下两行清泪。幸好薄纱已放下,没人会将此事报给她那位夫君听。否则她夫君又要彻夜说些她听不明白又只能听下去的东西。
    她想听的,只有她过去的故事。
    譬如唱戏,譬如此刻为何心疼。
    还未归置好小姑娘,闻人椿便被请到了偏厅,她在路上听霍钰身边的小厮说,今日有贵客云云。闻人椿的心思被小姑娘占去一半,小厮的话勉强听了三分,快到正厅时,她还有闲心去看厅前的那棵古树。
    “它比种下时候茂盛好多呀。”
    说完,她自己都心惊。明明是不记得,身体又像是什么都记得。
    好在小厮也习惯了,只默默记下,留待之后报给霍钰听。
    宴已备好,十道都是佛门菜。闻人椿瞧着一桌别致的青寡,倒是喜欢,嘴角不禁弯了弯。
    见她来,霍钰亲自去扶她,如之前每一回,闻人椿都是尴尴尬尬,想躲闪又不能躲闪,怕摔了他的拐杖闹笑话。
    “大娘子与梨小娘不来吗?”贵人来访,不在正厅入席已是奇怪,此刻又教她一个小娘子作陪,闻人椿看了看身旁的霍钰,实在坐立难安。
    霍钰并未答她,将女使盛好的第一碗汤羹递到她手上后,才说:“你不是怨我不说从前的故事吗?这位文大夫便是你从前的好友,你可还有印象?”
    闻人椿纵使不记得也要说记得啊。不过她好似真的有些许印象,至少他的面相让她安心。不像今日在街头遇到的那些凹糟人,每句话都能让她胃中翻江倒海,恨不得他们跌入江水被卷走了去。
    “听说你方才救了一位小姑娘?”文在津也拿起了汤碗,他舀着汤,家常闲聊般问了一声。
    连说话都像春风呢,闻人椿对他印象不错,连忙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嗯,不算救,只是买下了她。”
    “若不是你出手,她前途要晦暗多了。”
    “可她留在这儿做工,前途亦未必好呀。”说者无心,文在津却颇有深意地抛了个眼色给霍钰。
    后者的勺子比人识趣,在碗底应景地敲了一声。
    一顿饭,霍钰吃得食不知味。
    文在津与闻人椿则相反,聊得兴致盎然,似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最最要紧,闻人椿竟然还吃了文在津夹给她的素东坡!并非霍钰小心眼,这些时日但凡他夹的菜,闻人椿向来是能不吃则不吃,非要他板脸了,她才勉强吞下去。
    而文在津何德何能,不过是会说些天大地大的慈悲话罢了,引得闻人椿这样心无防备。
    若不是怕闻人椿心头不舒服,扯出不好的回忆,他还真想拂袖离去。
    闻人椿在床上躺了会儿,睡不着,还是乖乖掌灯,越过屏风去找霍钰。
    “夫君,你……不开心是吗?”她不遮掩,直接问出口。
    “没有。”霍钰痴迷于账簿,估摸着是要对着那一行赤字再看一个时辰。
    闻人椿当然不信,她真想告诉他,自己不是变傻了,不必吊着一张脸给她看这么久的脸色。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卯着劲站在原地。
    霍钰忍不住瞥了一眼,就见到她光溜溜的一双脚,往上看,也只覆着轻薄的一层。不是给她在床边挂了皮毛与袄子吗!也不晓得披在身上。
    霍钰只好多解释几句:“我怎会不开心。铺子里积了不少事,总要处理吧。你听话,先睡,别着凉了。”
    也就是这么一抬头,他才看见她脖子前方空空如也。
    “那块玉呢!”他忽然变了口吻。
    这回是真的不开心了!
    第93章 亏欠
    闻人椿原也以为那朵玉椿花价值不菲。毕竟霍府何等人家, 怎会给受宠的小娘子戴什么五贯钱一掌心的碎玉。
    然进了当铺,她不得不信。
    阔绰地喊完“三百贯”后,闻人椿发现手头银两不够, 又不好如在店铺里头说一声“记在账上”。偏有个刁钻的恶人,就等着闻人椿出洋相, 好假模假样江湖救急,将小箩领回家当小娘子。女使看闻人椿着急, 便说立马奔去药材铺取钱, 可一个折返, 她等得及, 色令智昏的人可等不及,而那等着收钱的一对爹娘怕是更等不及。
    眼尖的闻人椿一跺脚, 当即钻进了街边的当铺。
    掌柜的看人下菜,客气问道:“娘子想要当何物?”
    手腕空空、手指空空,顺着往上, 闻人椿摸到脖子上那块温润的玉佩。她不大喜欢它, 总觉得系着它的红绳太紧了。许是这个由头, 她顿了一顿, 还是将它脱了下来, 而后继续摸向头上的珠翠。
    兴许这一块玉佩就够了吧。
    瞧掌柜的看得仔细, 闻人椿暂且收了手,静候出价。
    可掌柜的神色愈发尴尬, 最后竟哭笑不得地将玉椿花推了回来:“娘子莫要捉弄人了。”
    闻人椿皱眉,已将他想成无良奸商。
    掌柜的也不想平白得个坏名声,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亲自瞧瞧这块玉在强光之下的模样。
    “玉是好玉, 可您看看,这么多裂缝呢。娘子想必也是大人家出来的,肯定晓得——这玉最打紧是体之无暇,哪怕是天家赏的玉石,一旦碎了也是一文不值。”
    闻人椿只好闷闷地“咦”了一声。
    她的夫君不是一副宠爱无边的模样吗,怎么会让她戴一块碎玉。莫非是让卖玉之人存心诓骗了?
    不过眼下事出紧急,她也管不了这些,又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钗:“烦请再看看这个。”
    “娘子如此急迫,所需多少?”
    “五十贯。”
    “如此。”掌柜的思量一番,说道,“我也不敢做黑心生意。您这钗子雕刻精巧,当五十实在可惜。不如还是留下这玉块,上头黏连处的金子熔了去倒还值点钱。”
    那一刻,闻人椿的脑海中其实闪过一些东西,就像暴风雨前夕的一次星转、一朵云动,是转瞬即逝的征兆。她以为擅作主张并不好,毕竟这并不是属于她的东西。可又想到霍钰身家尊贵,城中少有,真的会在意这一朵浑身裂缝的玉椿花吗?
    他想要什么样的绝世好玉,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于是闻人椿点了点头。
    于是霍钰大发雷霆时,她只能心虚、惭愧、后悔不迭。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次次将那朵玉椿花捡起来的,不知道自己每一回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将它粘好。那段闻人椿消失的日子,他有多少次寻找落空、惶恐不安、无法成眠,只能将这朵玉椿花当做安慰。
    可她不爱它了、不要它了,哪怕失去记忆还是想着将它熔了!
    霍钰扔了账簿,在她醒来后第一次怒火中烧。他连袄子都没拿,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转身问闻人椿:“是桥下那间当铺吗?”
    闻人椿点头如捣蒜。
    “夫君,我跟你一起去吧!”他的步伐让她着急,甚至急得连自己都莫名其妙。
    彼时霍钰还未推开门,却已经尝到门缝里飘进的凛冽寒风,他看着身形仍旧单薄的闻人椿,摇了摇头:“外头天不好,你先睡。我待会儿就回来了。”寒风大抵吹散了怒火,他的语气较方才柔和许多。
    “可我想去!”闻人椿往前跨了一大步,跨完又隐约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就像偶尔脱口而出的话,是没有失去记忆的从前的那个闻人椿在开口。
    霍钰只当她是知错内疚,叹了口气,难以拒绝她难得发光的眼睛:“那你将衣衫换了去。”
    “嗯!”她立马仓促地跑回内室。霍钰怕她敷衍了事,真的着凉,往里头又喊了一句:“多穿一些,穿少了不准出门!”
    活像个多嘴的婆子。
    日夜鲜明得厉害。
    车窗外头罩了层厚厚的棉花,还是挡不住风,它无孔不入,钻着钻着就钻进了领口。闻人椿拿了只汤婆子在手里烘着,身子还是忍不住打颤。
    畏冷的抖和害怕触碰的抖混在了一起,闻人椿已经顾不上去推开霍钰。
    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何不让霍钰独自前来呢。
    一个人来与两个人来有何分别,那块玉,要么在,要么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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