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个世上, 霍太后最怕的人无疑是安国大长公主。可要说谁最敢数落她,那非荣泰长公主莫属了。
荣泰长公主是霍太后亲女,又是被霍太后一手带大的, 母女间情分其实甚是深厚。当年荣泰长公主出阁,霍太后几乎把自己在宫中半生攒下的体己, 都给了荣泰长公主。同样的,荣泰长公主也知道, 在她皇兄只是个皇子的时候, 霍太后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哪怕是有了一双儿女, 也不过是个不高不低的嫔位, 娘家又没有什么能够依靠的人,能够畅意的时候实在不多。
正因为想着这些, 荣泰长公主对霍太后顶撞归顶撞,心里却还是亲近的。
有宫人送了药进来,荣泰长公主接过来, 起身坐到了床边, 亲手将药喂进了霍太后的嘴里。
霍太后眼里泪光闪动, 要不说女儿贴心呢。嘴里说得再狠, 心也还是软的。
“母后。”荣泰长公主再了解霍太后不过了。真论起来, 霍太后并没有什么坏心, 可耳根子软,又喜欢听奉承的话。承恩公府这些年就是看透了这点, 屡屡撺掇着太后与皇帝冲突起来。荣泰长公主不喜霍家,也正是因这个。挑起一勺药汁,荣泰长公主垂下眉眼吹了吹,送到了霍太后的嘴边,苦口婆心劝着, “您也是有年纪的人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好说,好歹心里也得有些谱儿。阿安也好,太子也好,都是您的孙儿,哪里有什么亲的远的?”
“那不是安儿是你表妹生的么,我又没说错。”霍太后小声辩驳。本来就是么,都是孙儿,可如妃是她的亲侄女,亲侄女生的孩子,能和周皇后生的一样么?
“呦,一样的都是皇兄的儿子,您心里还要分个远近呀?”荣泰长公主假做不解,嗤笑道,“您这话传出去,得叫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怎么说呢?况您最明白事理了,出嫁从夫,表妹做了皇兄的妃子,就是皇家的人了。她生的阿安也好,二公主也罢,都姓秦。莫非您的意思,他们还得姓一半的霍?”
“你就气我吧,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霍太后气了,觉得女儿这会儿不是什么贴心的棉袄,整个儿一个刺猬皮,一身的刺儿。
别过了头去,不肯再吃药。
荣泰长公主端着药,叫了两声母后,见霍太后还是扭着头,只把个发脑勺对着自己,没耐心了,把小银匙往几上一扔,端着药碗问霍太后,“母后不吃药了?”
“不吃了。”
“成吧,这药里加了皇兄叫人特意寻来的好药材,您不用了,我就喝了!”将药碗放在嘴边作势欲饮。
霍太后急急地转过身来夺下药碗,斥道:“胡闹,药也是胡乱喝的?”
荣泰长公主忍笑。御医都说了,太后娘娘只是心病,并没有什么的。吃什么药呢,都不过是些寻常平心顺气的东西熬成的罢了。
不喝,也没什么。
喝了,也不过是取个心里头的安慰。
霍太后生怕荣泰长公主真的喝了药,自己急急忙忙地将药汁子一饮而尽。
荣泰长公主一笑,将空药碗拿过来转手给了宫人,自己拿起了帕子替霍太后擦了擦嘴角,笑道,“母后还是这样,心中惦记着我和皇兄。”
霍太后眼圈红了,“可惜你跟你皇兄一个样,哪里肯体谅我这番心呢。”
“您呀,叫我说什么好呢?”荣泰长公主耐心劝道,“心是好的,就是太过偏了些。原先一出一出的就不说了,只说这次,如妃竟敢在皇兄身边安插眼线儿,您不说大耳刮子抽了她的,还帮着她责难皇后?放到先帝的时候 ,把霍家抄了流放都是有的。”
“哎你……”
“再说方才,您问过皇兄了吗,就想着将霍湘嫁给阿安?咱们先不说霍湘大了阿安几岁的话,单说从霍湘十岁起,您和承恩公府给她说了多少人家了?先是我家阿晏,再是阿斐,现下又轮到了阿安?一家有女百家求,也不是这么个求法呀。闹得提起霍湘,大家都是笑而不语,好好儿的女孩儿名声都让你们糟践没了。”
就只冲着这个,她皇兄也不可能叫霍湘成为皇子妃。
也就是霍湘柔婉,但凡换个刚烈些的,叫亲人这么祸害,都能一头碰死了。
霍太后恍然大悟,脸上顿时就僵住了。天老爷咧!她,她真是只想着叫娘家的晚辈们,都能有个好的归宿呀。她,她没想着这么多哪!
“您想一想,就是平头百姓家里的孩子结亲,也是要看父母之命。皇子妃的人选,自有皇兄定夺。您一开口,算什么呢?还问阿安如何,阿安都要被您吓傻了!”
“湘儿不行,那淳儿……”
反正都是霍家女,霍湘不行,霍淳也是个不错的姑娘,且与三皇子同岁,不过大了半年而已,娇俏伶俐,与她姐姐不同,是个活泼欢快的丫头。
“……”荣泰长公主默默咽下一口苦水,不断地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她娘,亲的,不能发火,更不能掀桌子。
见她脸色沉了下来,霍太后也没敢再往下说。惹恼了儿子,总不好再惹恼了女儿。
只是有件事如鲠在喉,悄悄地问荣泰长公主,“我听说,冯家那丫头回了京城?”
她说的是冯昭。
皇帝多少年了对冯昭念念不忘,旁人不知,霍太后多少还是知道些的。
荣泰长公主板着脸,“是回京了。八月里皇兄的万寿节,按照规矩,各地总督要员都要回京。”
“她又不是总督。”对于叫儿子倾心的女人,霍太后都本能地排斥,如妃除外。“我听说她还没嫁人呢?你说是不是……”
“母后!”荣泰长公主猛地站了起来,脸上都寒了,“冯昭女流之身,戍守西南十几年,对大秦忠心耿耿。对皇兄,冯昭的心坦荡如青天,不管您有什么揣度,都不要说出来侮辱了她!”
除非,您想叫皇兄彻底与您翻脸!
后边这句话,荣泰长公主没说出来。
她皇兄与冯昭青梅竹马长大,又为大秦立下过汗马功劳。以一介女身,得封侯爵,多不容易?荣泰长公主就算和冯昭情分上差了一层,却也欣赏,甚至是羡慕冯昭。
如果当年冯昭有心,入了她皇兄的后宫,或许这些年下来,会将情分磨得平淡了。
但冯昭没有,她心中自有天地,比起京城的繁花锦绣,比起宫中的荣华显耀,她更喜欢沙场点兵,剑指敌军。这样的冯昭,反会成了她皇兄心底不能容人触碰,更不能容人拿着龌龊心思揣度的。
她脸色实在不好,霍太后被吓了一跳,“不说就不说,你急什么哪……哎,荣泰,荣泰!”
哪怕是抱着进宫来侍疾兼劝自己的母亲,荣泰长公主也还是新累得很,实在待不下去了,头也不回地走到了寿宁宫正殿的外边,厉声吩咐了宫人,若承恩公府的人再来看望太后,不许叫进来。但凡谁放了霍家人进来,叫她知道了,一律送到浆洗房去。
然后,就带着满肚子郁闷,去了凤华宫。
凤华宫里,周皇后正与德妃对着一本花名册商议着,将哪些人拨到二皇子将来的王府去。听见了外边通报说荣泰长公主到了,周皇后忙让人请进来。
“皇嫂。”荣泰长公主进了殿,对着周皇后屈了屈膝,抬眼看见了德妃,笑道,“德妃娘娘也在?”
“殿下。”德妃早已经站了起来,与荣泰长公主互相行了半礼,微笑着寻了个借口,回了自己的宫里。
看着她挺得笔直的背影出了凤华宫,荣泰长公主回过头来,与周皇后说道,“德妃娘娘看着仿佛年轻了许多。”
“那是自然,人逢喜事。”周皇后指着花名册笑道,“二皇子不日就会出宫开府,孩子大了,做母亲的自然高兴。”
“我看皇嫂也高兴得很。”荣泰长公主忍不住也笑了。谁都知道,德妃和二皇子得周皇后庇护,母子两个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后一边,这些年也很是被霍太后和如妃两个记恨。
“喊我一声母后,就也是我的孩子。”周皇后抿嘴,招呼荣泰长公主,“你也过来帮着我看看。”
荣泰长公主连连摇手,“皇嫂放过我吧,我在家里就被这些烦的不行,难得进宫来散淡散淡,你可别叫我看这些个。”
看方才的情形就知道,周皇后和德妃肯定是为了二皇子府挑人,她何必过去凑热闹?
与周皇后说了几句话,荣泰长公主便告辞出了宫。回长公主府的路上,正好路过了京中有名的点心铺子醉卧居——据说这点心铺子最初是家酒楼来着,酒水卖得平平,不知道哪代掌柜的请了个好点心师傅,倒是叫点心蜜饯之类的出了名儿。
夏日里车帘并不厚重,轻纱所制,车外景致一览无余。正路过醉卧居的时候,里边走出了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荣泰长公主一眼瞥见,忙叫停车。
阿福举了个油纸包,眉开眼笑地与秦斐从醉卧居里走出来,抬头就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
不用看车徽,只看赶车的,阿福都知道这车里是谁了。
“阿福!”
果然,下一刻,车帘一挑,荣泰长公主那张美艳动人的脸露了出来。
“姨母!”
阿福欢快地叫了一声,不用人叫,自己跑到了马车前。秦斐跟在后边,将她抱到了车上。然后才对荣泰长公主一躬身,“姑母。”
晚辈面前,荣泰长公主素来显得慈爱得很。含笑问道,“阿斐也上来?”
秦斐回身指了指醉卧居门口的一匹黑马,“侄儿骑马。”
“表哥带我骑马来着。”阿福被荣泰长公主抱在怀里,凑到她耳边炫耀,“姨母你看,那匹马跟着表哥上过战场呢。可惜京城里不叫跑马,不然才威风。”
荣泰长公主也不勉强秦斐上车,嘱咐了一句,让人放下了帘子。车动起来,荣泰长公主看看骑着马走在前面的秦斐,笑问阿福,“这大日头底下,昭华怎么舍得叫你出来了?”
“听表哥说醉卧居来了新的江南蜜饯,我来买点儿给娘吃。”从油纸包里掏出一枚蜜饯,“姨母尝尝。”
白嫩嫩一只小手,手指上拈着的蜜饯晶莹橙透,凑近了有股细腻的甜香。若是旁人,荣泰长公主一下子就能将那只往自己嘴边凑的手打下去。换了笑得眉眼弯弯的阿福,她张开了嘴,含住蜜饯,顿觉酸甜香软。
“味儿不错。”
荣泰长公主赞了一句。
阿福听了得意起来,“这是久表哥帮着我挑的呢。”
听到了久表哥三个字,荣泰长公主的反应,与昭华郡主之前一样。想到当年容貌倾城,细致纤弱的女子,就那样的凋零在了荣王那个王八蛋的身边,荣泰长公主胸口就有些发堵——这,就是霍家造下的孽了。
先荣王妃的死,固然与荣王,与霍如玉那个贱人脱不开干系。可归根结底,祸首却是她的母亲,霍太后。
若不是仗着霍太后撑腰,霍如玉焉敢那样大胆,未婚便有了身孕,仗着肚子逼迫先荣王妃?
害得先荣王妃早逝,害得秦斐小小年纪失了生母,更害得他不到舞勺之年便往战场拼杀,如今归来看着荣耀,这几年受过的罪经历过的险,又有谁知道?
也难怪秦斐对寿宁宫那样的态度,待她也是不远不近的。
“姨母?”阿福见荣泰长公主看着秦斐的背影,脸上表情复杂,忍不住叫了一声。
荣泰长公主回过神,“阿福要回家里,还是去我府上玩耍?”
“我出来许久啦,娘让我早些回去呢。”其实阿福觉得,如果和秦斐一起骑马回去,会更快些。
“那我送了你回去。”荣泰长公主柔声说道。
靖安侯府并不算远,两刻钟的功夫也就到了。街角处,荣泰长公主放阿福下了车,秦斐下马抢在人前,将阿福抱了下来。
“姨母进去和我娘说话呀。”阿福热情地招呼荣泰长公主。
荣泰长公主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告诉你娘,无事去和我说话。”
催着阿福和秦斐先回去。
秦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把阿福抱上了马,这才跟荣泰长公主颔首,牵着马往侯府去了。阿福坐在马上,回头还朝着荣泰长公主笑,被秦斐正了正身子,犹自不肯老实,又伏在了马背上。
这……秦斐细致照顾阿福的模样,都被荣泰长公主看在了眼里。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马上不是个小姑娘,而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样。
如果不是阿福年纪太小,荣泰长公主都得说,这是一对儿璧人了。
摇了摇头,荣泰长公主想,自己一定是在宫里被太后气到了,看谁都像是要做亲的。
吩咐了车夫掉头,回长公主府去了。
却说秦斐和阿福回到了侯府,阿福进门后下了马就没心没肺地抛下了秦斐,举着油纸包闷头往花厅跑。
“爹,娘!”
不管不顾的下场,就是一头扎进花厅里,正看见她爹站在她娘身后,将一朵开得绚丽的花儿插进鬓发之中,还顺带着在她娘头上闻了闻,她娘笑得开怀,脸颊却有红晕。
哎呀这一幕,简直闪瞎了人眼。
“……”阿福惊呆了。看看外边,是白天,没错啊。
她欲哭无泪,老夫老妻的了还要秀一把恩爱么?
“阿福!”天热,妻子脾气躁得很,好不容易亲近了一下,就被这小丫头打断了!靖安侯老脸上挂不住,怒吼一声。
阿福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跑了两步,又折回花厅,把油纸包往昭华郡主手里一塞,再次低头往外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