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宜庄的大太太呀,”小二往下瞧了一眼,没瞧见人,才捂着嘴凑过来,压低着声音说,“是个男人。”
“哦?你们这儿有娶男妻的习俗?”冯京墨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
“哪儿呀,才没有呢。这事儿,说起来就话长了。头两年吧,当家的受了重伤被送回来,说是在城里请了西洋的医生瞧了,都治不好,怕是不行了,才给老太太送回来。爷,您当心脚下。”小二推开房门,迎着他进了屋,伺候他坐下。喜顺跟进去,顺手关了房门,把手里的大氅挂好,在房里四下逛起来。
小二张罗着给冯京墨倒茶,声音大了几分,不像刚才那么压着了。“老太太统共就那么一个儿子,还没成亲,那能甘心就这么让当家的走了。可请了无数的先生,谁都不敢瞧。怎么说还是老太太有魄力呢,一咬牙,请了后山灵泉寺的大师。大师也是有道行的,掐指一算,说是当家的要冲喜,当下给了生辰八字,还指了方向。”
“爷您喝茶。”小二举着杯子,冯京墨摆摆手,他便识趣地搁在桌子上。“老太太立马派人去找,竟然真的找到了。您猜怎么着?”
“就是那位大太太?”
“哟,爷,您可真行,”小二夸张地竖起大拇指,冯京墨也配合他摆出副得意的神色,小二说得更起劲了。“可不就是那位大太太嘛。这下大家都傻了,最后还是老太太拍板,男的也要娶。也是绝了,这大太太娶回去,当家的竟渐渐好了。”
“哦?”这回冯京墨倒是真来了些兴趣,“那大太太家倒也答应?”
“嗨,哪儿能由得了他呀。”小二正想往下说,就听见掌柜的在楼下叫,连忙止了话头。嘴上说着告退,脚上却磨磨蹭蹭不肯走。
冯京墨了然,朗声说道,“喜顺,打赏。”
喜顺闻声从内室出来,手上已经捏着几张票子,一出来就往小二手里塞。小二假模假式地推辞了几句,才道了谢,心满意足地走了。
“都看过了?”冯京墨解了皮带,又开始解衣服。
“嗯。”喜顺把他解下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接过来。
“你也太小心了。小地方,又没人知道我来,能出什么事。”
“小心点好,要不然回去又得挨骂。”
“你呀,就喜德治得了你。”冯京墨脱下军帽,在喜顺脑门上砸了一下,又扔到他怀里,故意嗔道。“我是你主子,还是他是你主子。”
喜顺低着头不回话,冯京墨倒也不在意,又开始吩咐起来,“晚饭我不下去吃了,你给我弄一些上来。吃完饭让小二准备热水,我要泡个澡。晚上把拜帖准备了,明天一早就递进去。还有带的那些礼,再检查一遍,别给我露怯。”
喜顺等他都说完了,才从房间里退出去,等门都关上了,才自言自语似地嘟囔了一句。“主子不要命,喜德要命。”
冯京墨浸泡在热水中,双臂搁在浴桶边沿,微仰着头,惬意地长吁了一口气。他还是不习惯这江南的天气,总觉得身上腻得很。如今浸在水里,才算是舒服了。
水有些烫,热气蒸腾起来,他的额头很快就沁出了一层薄汗,眼前也有些模糊了。浴桶有些小了,他的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只能盘起来,有些憋屈的姿势。他这就怀念起南京别墅里的浴缸了,整个人躺下来,四肢在水里舒展,喝点酒,翻几页书,抑或…来一场鸳鸯戏水也不错。
冯京墨浅笑了一声,打小也是浴桶里洗大的,这才泡了多久西式浴缸,就嫌弃起浴桶了,真真是喜新厌旧,朝三暮四。
想起打小的事,就想起齐羽仪来了。
这次来这里,都是为了他。
当然,也不是心甘情愿的。那日,齐羽仪和他一说,他便笑着婉拒了。他说,“这可是伤阴德的事。”
齐羽仪也笑,拿眼尾挑着他,“你冯四少干的伤阴德的事儿,还少吗?”
冯京墨不愿意了,从靠背上坐起来,手撑在中间的几案上。“我那都是你情我愿的。”
“要的就是你情我愿,”齐羽仪拍了两下他的手背,拍完也没挪开,就这么虚虚地搭着。“这事,除了咱们跌宕风流,多情多义的冯四少,谁堪担此大任哪。”
齐羽仪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接话,挑了下嘴角,“你要实在不愿意,我只能把毓莹送你那儿替我磨了。”
“别,哥哥。”冯京墨闻言瞬间便急了,手抽回来,合在胸前作揖。“二少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玉颢啊,”齐羽仪正了颜色,“我们跟着父亲,一路从北到南,如今在这南京城里,我唯一能信的,只有你。你爹,是我爹的左膀右臂,你,是我的左膀右臂。这件事,必须办成。白喜山压了我好几头了,一点没把我放眼里。你知道他背后说我什么吗?”
“说我是南京城的少帅。”齐羽仪咬了牙,眉间露出些阴鸷之气,“那是好话吗?东三省的少帅为了有人当面这么叫可是拔了枪的。”
“这不没当面叫么,”冯京墨又靠回椅背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行了,这事我替你办妥。”
“好,”齐羽仪知道,他答应了,便是答应了。出来挺久了,还有一堆公务,他一边收拾东西往外走,一边吩咐,“回头我给你寻个公事的由头,你就安心办事,不用操心这儿。要人要东西你尽管言语,等你回来了,我和毓莹给你在中央饭店设宴。”
冯京墨一一听着,也不应答,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齐羽仪拉开门走出去,转身扶着门框,里头是冯京墨的背影,即使坐着,也能瞧出高挑。齐羽仪记起,多年前,他便已经高出自己了。“玉颢,谢了。”
齐羽仪合上门,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前,他听见里头飘出来的声音,懒懒散散的,像是没骨头一样。“我也瞧着他不顺眼呢。”
齐羽仪低头笑了,还和小时候一样,不愿让他记他的情。
可是,他不愿意让他记,他不能不记。他心里有本小本子,从小到大的事,一笔笔一桩桩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如今,都快记满了。
冯京墨翻了个身,水面荡起纹路,水底下的身子有些扭曲。他趴在边沿上,手指扣着桶壁的木屑,嘴里喃喃自语。
“大太太…子鸿,你可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事。回去,中央饭店可挡不住。”
慕白术躺在床榻上,窗留了一道缝,间或有凉风吹入。雪白的蚊帐时不时被吹出褶皱,像是月下的湖水。松童在边屋的凉榻上,裹着薄被,睡得香甜,偶尔翻个身,砸吧砸吧嘴,完全没听见床上的动静。
慕白术又陷入了噩梦,他双拳紧握,整个人都僵着。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却喘不过气,心口好像有大石头压着。
他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也是一个阴雨天,他穿着粗布褂子,背起竹篓,打开纸伞,走入雨帘之中。身后的铺子上,依旧挂着“慕白医馆”的招牌,有些破败了。但镇子里的人都知道,这儿早就不是医馆了,变成了普通的药材铺。
他去采药。
铺子里生意不好,凡是后山能找到的药材二叔都不进货,只靠他去采。他一脚踩进泥里,鞋里的布袜瞬间便湿透了,又凉又潮,难受极了。山路难走,他干脆收起伞,手脚并用,攀爬起来。
他喜欢这座山,这里有让他安心的药草味。他从出生,便是伴着药材味长大的。二叔让他来采药,他是乐意的,比起那个家,他更喜欢呆在这里。若是,不下雨就更好了。
今日的雨有些大了,雨水糊地他看不清路,他仰起头,抹了把脸,要是爹爹和娘还在该多好。爹爹走得太早了,还来不及教他医术。二叔接手了铺子。只是,二叔的医术却庸庸,几次三番的误诊,砸了招牌。于是,干脆改了医馆,只做药铺,也不上心,连招牌都没有换。
二叔自己都是那副样子,哪里有能耐教他,便是有,想也是不会教的。他只能守着爹爹留下来的医书,每日晚间自己琢磨,但凡他和松童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他便拿他俩试手。
他还是想重振医馆,那是爹爹的心血。
二叔只有一个女儿,他想,等堂妹出嫁了,二叔年纪也大了,待他接手医馆之后,兴许能慢慢恢复。于是,他愈发钻研起医术来。爹爹的书里,还有几本关于针灸的,他偷偷从堆药材的房间一角把爹爹以前用的银针翻了出来,得闲就在松童身上试验。
刚才那个车说是宜庄当家的,他又想起刚才来。这是他第一次瞧见西洋的车,怪唬人的,开得那么快,眨眼就离得老远了。
不知道现在当家的长什么样了。慕白术边爬边想,他是见过当家的的,那时,当家的还是小少爷。爹爹去给陈老爷看病,带着他一起去了一次。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换季咳嗽。小少爷立在一旁伺候,穿着簇新的长袍马褂。
他偷偷瞧小少爷,小少爷那时还没长开,个子不高,人长得清秀,眉宇间却有些老持沉重的滋味。少爷的心思都在老爷身上,可他也不敢多看,低了头,又打量起屋子来。屋子是什么样的,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沉闷压抑,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后来,他再没去过宜庄,因为,那之后不久,爹爹就遭意外过世了。后来,听说少爷去城里念书了,再后来,听说少爷参军了,再再后来,听说少爷当官了。今日,少爷坐着洋汽车回来了。
他心里想着事,视线又被雨水糊了,隐约瞧见前头有夏枯草,便伸手去够。冷不防脚底一滑,“啊”,他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便连人带篓滚了下去,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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