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符黛见他沉着声不说话,以为他还在为蒋老爷的病情担忧,挽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像是小猫崽呵护自己喜爱的东西。
蒋楚风回过神,看着她清亮的眼瞳,笑了笑揽过她。
符黛张了张嘴,脑海里过了一遍一些节哀顺变的安慰话,却又觉得不合适。人还没死呢,节的什么哀。
她的表情蒋楚风都看在眼里,一时笑意更甚,反过来安抚她:“放心吧,我不伤心。”
符黛扣着他胸前的口子,嘟着嘴道:“可你明明不开心了……”
对于她这么紧张自己的情绪,蒋楚风觉得心里很熨帖,他语带感慨:“我只是有点为我娘不平罢了。”
符黛闻言,扒着他胳膊坐了起来,“说起来,我从来都没听你提起过娘。”符黛戳戳他胳膊上结实的肌肉,有点小委屈。
她都嫁给他了,他似乎还有好多事情都没跟她坦诚,对于那位逝世多年的婆婆,别说提一嘴,就是清明都没处上坟。
“以前的事情太沉重,我并不想你为此闹心,你只要开开心心的,我也就开心了。”蒋楚风抵了抵她的额头,眼里散碎着温柔的星光。
可是符黛觉得,能够同甘共苦才是夫妻,他以前的经历她没能参与,不想那些不好的记忆还留给他独自舔舐。
“一个人兜着事老得快,你都这把年纪了,再不分一点给我,都快要当我爷爷了!”
蒋楚风听着她孩子气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被捶了几下才整了整表情,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符黛用双手划了个圈,“你的一切我全都要知道!”
“有点贪心啊小绵羊。”
“快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看着符黛认真的神色,蒋楚风也收起了几分玩笑,藏在心底的那些事情,再次被翻了上来。
蒋老爷半生风流,拥有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蒋楚风的母亲钟婉清,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双亲家教颇严,最看不上蒋老爷这种财大气粗的生意人。
蒋老爷年轻气盛,钟婉清又是怀春少女,在一通罗曼蒂克的追求下,一颗芳心便落入他怀。
钟家当时怎么也不同意钟婉清跟蒋老爷在一起,尤其还是去做姨太太,这对一个书香世家来说,犹如丑闻。钟婉清为此跟家庭决裂,毅然跟随蒋老爷入府,成为他第一房姨太太。
大太太跟蒋老爷是商业联姻,为了利益和面子,蒋老爷还是得顾及一些事情,比如不能让第一个儿子从钟婉清的肚子里蹦出来。
不出一年,大太太生下老大蒋昀旗,却因此伤了身子,为怕以后难受孕,一直在调理身体。
而这期间,蒋老爷早已忘了钟婉清的温柔小意,一房接一房的姨太太被抬进了门,原本紧盯着钟婉清的大太太也眼花缭乱起来,根本没法把心思花一个人身上。
蒋家内里明争暗斗不止,素来淡泊的钟婉清自己移居到后面的小洋楼,至此鲜少出动。
蒋家的儿子如同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大太太如同打地鼠,打了这个那个就会冒出来,一时间疲于应付,对一直以来都没动静的钟婉清就忽略了很多。
大概是大宅内的事情搅得蒋老爷也开始不安宁,他才又想起那个被自己放置的花瓶,在一大帮女人的勾心斗角中,钟婉清作为第一房姨太太,生下了最小的儿子蒋楚风。
大太太回过神来,看见蒋老爷对钟婉清母子关照有加,愈发心火难息,处处打压针对。
在儿子遍地的蒋家,蒋老爷也不会对蒋楚风有多大的区别对待,最初的新鲜过后,也就当了甩手掌柜。
钟婉清的注意力分在自己儿子身上,也就不那么在意蒋老爷来不来了,母子俩依旧住在小洋楼里,如非必要,也不会出现在大太太面前。
只是大太太并不会放任其他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过得太自在,随着蒋学为的母亲暴毙,大宅内暗潮汹涌,蒋老爷醉心生意,对宅子里的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大宅里,倒是八姨太方柔跟钟婉清的关系比较好,大概同属于书香门第,两个人的性格也比较接近,很能聊得来。
“说实话我倒挺羡慕你的,跟儿子住在这里清静。”没事的时候,方柔总喜欢来小洋楼找钟婉清说话,又能给儿子蒋行舟找个玩伴。
钟婉清听了她的话,笑道:“羡慕什么,前头有什么事,是能少得了我的。”
“唉……宅子里这么多姨太太,想不通大太太一个一个针对有什么好处,就算没了我们,还不是会有后来的人,盯着我们还不如盯着老爷呢。”方柔发了一顿牢骚,见两个孩子在外面玩泥巴,便推了推钟婉清的胳膊,“大太太今天去上香了,正好不会寻我们晦气,我们也出去转转吧!”
钟婉清犹豫了一下,也不忍拘着蒋楚风跟自己总是缩在这一亩叁分地里,就点头答应了。
身为蒋家的姨太太,虽然在家里被大太太压一头,出门在外倒也不会太没面子。方柔带了两个人跟着,也没叫车,牵着儿子沿街闲逛。
蒋行舟比蒋楚风虚长两岁,今年九岁,言行之间倒颇有兄长的风范,钟婉清也很喜欢这个孩子,见他买了糖葫芦自己不吃却给了蒋楚风,便笑道:“看不出来行舟小小年纪,当哥哥也有模有样。”
方柔也笑道:“他一直盼着自己有个弟弟,小八体弱多病一直在外面养着,可不就逮着小九了!”
大宅女人一多,日子就水深火热起来,有个结伴的怎么也比单枪匹马好,方柔有意跟钟婉清结交,钟婉清以往还不在意这些,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怎么也考虑得多了起来,对她的有意亲近也就顺水推舟接受了。
如今南北形势有变,四大家也都蠢蠢欲动,唯恐被人先下手为强了,街上的游行叁五不时就有,也就快到年节了才消停了一点。
钟婉清看着有些萧条的街巷,心中不免思念家人,明明同处一个地方,却几年未见,想必双亲早已经当她死了吧。
北风吹进脖颈,钟婉清觉得浑身都窜着凉意,紧了紧披肩的空档,蒋楚风就小跑回来,一下扑在她大腿上,小小的身子倒暖烘烘的,像个小火炉。
“娘,吃糖!”
钟婉清看他糊了一嘴糖浆,拿出手绢给他擦了擦,在他举着的糖人上咬了一小口。
蒋楚风这才又把糖人咬进自己嘴巴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眯在略显狭长的眼睑里,像两弯月亮。
钟婉清摸了摸他的头,站起身来。蒋楚风旋即揪住了她的披肩流苏,像一颗吊在她身上装饰的毛团子。
冬日里,也只有正午的阳光充足,等到下午的时候,丝丝阴冷就开始弥漫在整个街道。
钟婉清看了看时间,怕是再晚回去又要被大太太说一顿,同方柔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往回走去。
方柔老远地就看见一群游行的队伍,不耐道:“又是这群学生,好好的书不读,政界的事情瞎掺和什么!”方柔说着,护着蒋行舟往一旁走去。
事关家国大事,上心的也不只是学生,街上不少社会人士也跟着凑热闹,游行的队伍走到后面,越发庞大起来。
钟婉清看见方柔到了街对面朝她招手,便牵起蒋楚风,从游行的队伍中间穿了过去。
近日时常有学生跟警员起冲突的事情,钟婉清直觉这样的场面会生麻烦,也没闲心看热闹,跟方柔匆匆往回走去。
因为游行挡了路,街上的车辆也都乱了套,不多时就把原本畅通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后面的人不明原因,还在往前走。
钟婉清一行人走着走着竟是寸步难行,被困在了人群中。
方柔抱怨道:“唉,都快过年了还游行,这些人真是闲的没事干!”
钟婉清想去抱蒋楚风,却被人挤得手都伸不开,只得叮嘱道:“楚风,抓紧娘的手千万不要放开知道么?”
蒋楚风夹在中间,被挤得连帽子都歪了,仰着头乖乖点头,“知道了。”
方柔看见旁边店铺的台阶上还有一点空隙,把蒋行舟先推了上去,然后朝钟婉清道:“婉清,先让孩子上来!”
钟婉清拉过蒋楚风,奋力挤着人群想把蒋楚风送过去,却被后面的人群一挤,直接往前冲了一大半。钟婉清只觉得挂在脖颈间的披肩一紧,整条披肩都被拉了出去。
钟婉清再去伸手拉蒋楚风,就没了影子,一下就慌了,顾不得往方柔那边走,扒着人群往前冲。
“楚风!”
人流堵在一条街上,高的矮的不分,钟婉清双脚都离了地,随着人群被挤得四处逛荡,就是不见蒋楚风的影子。
街巷人声鼎沸,钟婉清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冷风刮在她眼泪遍布的脸上,像刀子划着一样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