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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线昏暗的牢房,有一股阴森腐败的气息。
    牢房墙角,放了一堆稻草。
    稻草上俯卧着一个囚犯,他一双灰白的囚衣,上面有多处污渍和血迹。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身后,遮挡住的面孔。
    有几个老鼠在稻草中钻来钻去,有老鼠甚至在这个囚犯腿上爬过。
    囚犯却依旧趴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昏迷了。
    一个狱卒带着一个男子走来,隔着牢门,大声喝道:“薛蟠,起来,有人来看你了。”
    薛蟠从地上爬起,用手撑着地面,拖着腿,一步一蹭的爬到了牢门前,讨好的对着狱卒说道:“谢谢大爷。”
    这男子看到薛蟠的样子,有些心酸,他也连忙朝着狱卒点头哈腰的说道:“谢谢大爷,这是一点心意,烦请您平日对我们家爷多照顾。”说着,将一块碎银子塞到狱卒的手里。
    狱卒将碎银颠了颠,有些不屑,“不是说薛家是皇商嘛?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这么点银子,就想把爷们打发了。”
    他看狱卒的样子,狠了狠心,从怀中又掏出一锭银子,有五两左右,重新递到狱卒手中,“这一点小心意,就当小的请您喝酒。”
    “这还差不多。”狱卒看着这五两银子,才露出一点笑脸,“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薛大爷的,你们慢慢说,有事情叫我。”说完,转身走开。
    这男子扑倒牢门前,看着薛蟠哭道:“爷,您的腿怎么了?”
    薛蟠回头看了一自己的腿,手也不自觉的摸到膝盖上,想起上一次上刑,不由打了个寒颤,“断了。”薛蟠不想多说自己的腿,问道:“福儿,家中现在如何?”
    福儿抹了一把眼泪,将食盒拎了过来,取出饭菜递给薛蟠:“爷,您先吃饭,您边吃,我边跟您说。”
    薛蟠看见有一只油纸包着的烤鸡,伸手拽了一个鸡腿,急切的塞到嘴里。
    薛蟠在牢中已经快三个月了,开始时家里打点的好,吃的还行,后来薛家慢慢败落,贾家也不再援手,薛蟠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平日饭菜中一点荤腥都不见,吃不饱是常事,经常饭菜都是馊的。见到这个烤鸡,薛蟠眼睛都亮了,顾不得双手都是脏的,直接上手拿,狼吞虎咽的吃着。
    福儿看见薛蟠的样子,有些不忍,但还是说道:“自从爷您进了监牢,奶奶一日三回的和太太闹,要归家去,后来太太没法,替爷给了奶奶一封合离书,昨日奶奶已经带着宝蟾离家了。”
    薛蟠大嚼鸡肉的动作停了一瞬,又接着咬了一口肉,咽下去后,才说道:“走了也好,太太也清净。”
    “秋菱查出有四个月的身孕,”福儿说道,还没往下说,就见薛蟠猛地转头向自己看来,眼神精亮精亮的,里面仿佛又一团火苗,福儿咽了口唾沫,艰难的往下说道:“前几日奶奶心气不顺,大中午的罚秋菱跪在大太阳底下,秋菱跪了两个多时辰,晕了过去,才发现有了身孕,发现的时候,胎位就有些不稳,后来孩子流掉了,秋菱也伤了身子,现在在家中躺着,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命罢了。太太也是因为这事儿,才给了奶奶合离书。”
    薛蟠眼中的火苗息了,愣了许久,眼眶有些发红,开口说道:“罢了,生死都有命数。即使薛家到我这一代断了根,也是薛家的命数。你回去让太太想开点,秋菱也好好养着,如果真的去了,好好安葬,是我对不住她。”
    薛蟠这一段时间做牢做的心灰意冷。前一段又被上了刑,腿都被打断了,颇感觉自己以后出不去了。
    “爷,您放心,大姑娘嫁给贾家的宝二爷了,一定会救你出去的。”福儿忙道。
    “宝钗嫁给宝玉了?”薛蟠又是一惊,顾不上吃肉,问道:“薛家如今的状况,姨娘怎么会同意的?林家表姑娘呢?宝玉娶了宝钗,她怎么办?”
    “为了让贾家同意娶大姑娘,将您救出去,太太将家业大多数都变卖了,当成嫁妆让大姑娘带到贾家了。要不然,贾家二夫人也不会同意大姑娘嫁过去。至于林家表姑娘,好像在大姑娘嫁到贾家当天病死了。”
    薛蟠想起曾经见过一面的少女,眉目婉转,如今竟香消玉殒了,心中一痛,低下头,滴下泪来。
    薛蟠将手中吃了一大半的烧鸡丢在油纸上,觉得刚刚还香喷喷的烧鸡有些无滋无味起来。
    福儿不知道说错了什么,一时也不敢言语。
    静默半晌,薛蟠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半个月前了。”福儿小心翼翼的回道。
    此处一安静下来,别处牢房的呼痛声,咒骂声,尖叫声都一一传来。薛蟠恍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
    薛蟠不由苦笑,自己这番自身难保,却还是为了别人落泪。薛蟠以为自己经过牢狱这一遭,心脏已然冷硬了许多,还是一阵难过和酸涩。
    薛蟠打叠起精神,继续问道:“大姑娘现在过得可好?”
    “大姑娘还好,就是操心您这边的事情,有些憔悴。您放心,有荣国府在,您一定会没事的。”福儿安慰道。
    如果福儿之前说这话,薛蟠信,不过此刻,薛蟠的手掌摸了一下自己的断腿,有些半信半疑。
    自己一家一直都住在荣国府,不久前才搬出来,自己和贾家的关系,无人不知,但是这牢房中,依旧有人敢给自己上刑。这说明,要不就是贾家保不了自己,要不就是,贾家不愿意保自己。
    自己的腿伤没有得到治疗,即使出去了,估计也是一个瘸子了。
    不过这话不能说,说了,妈估计能哭半宿。
    对贾家的怀疑,现在不能说。舅舅死了,现在除了贾家,自己没有别的依靠。
    薛蟠交代福儿好好照顾太太,没有别的话可说。
    福儿将带过来的衣衫,饭食和散碎银子都给薛蟠留下,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薛蟠爬到稻草堆上,将东西藏好,自己躺好,想到林姑娘,想到香菱,想到自己未及出世的孩子,不由默默流泪了半晌。
    待心情平复,薛蟠才慢慢思量开来。
    自己此次入狱的原因,是因为打死了冯渊。可冯渊的案子,姨夫早就给自己了结了。为何现在,突然的又翻了出来?
    薛蟠之前不学无术,对官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薛蟠又想到,妹妹嫁给了宝玉,即使姨娘同意,宝玉又怎么会同意?何况林姑娘去了,宝玉焉能不闹?
    不过这些都是贾府内宅的事儿,福儿应该不清楚。
    薛蟠越想,越觉得自己出去的希望渺茫。
    薛蟠后来又受了两次刑。
    他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蝇虫在他身上,飞来飞去。他趴在稻草堆上,气息微弱,几乎能闻到身体腐烂的味道。
    薛蟠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不仅仅是自己身体目前的情况,还有案情的进展情况。
    果然,判决下来了,秋后问斩。
    那一天秋高气爽,薛蟠被绑在行刑台上,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有些刺目。福儿端着碗,喂自己吃断头饭。
    妹妹扶着母亲,站在台下送自己最后一程。母亲哭的不能自已,几乎委顿于地,全靠妹妹和莺儿撑着。妹妹虽然还能自持,眼眶却也红着,满脸泪水。
    薛蟠朝着母亲大喊:“妈,孩儿不孝,您要保重身体,妹妹你照顾好妈,自己也要好好的。”
    薛太太突然挥开莺儿,奋力的挤开兵差,想冲到薛蟠身边去。薛蟠看着薛太太的样子,眼泪不由扑簌簌的流下来,一声声的叫着妈妈。
    他看见薛太太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脸上的皱纹比自己入狱之前多了许多,四十多岁的人,看着像六十岁,精气神也比以往远远不如。
    而妹妹初嫁宝玉,贾府那地方,如果你有钱有势,自然锦上添花,如果没了家族,能把人糟践到泥里。
    自己去了,薛家这一支就断了跟。母亲和妹妹没有依靠,日后的生活还不知道该怎么样!
    薛蟠后悔了。
    后悔自己不学无术,也后悔自己仗势欺人,打死了人命。
    “妈,不要过来,妈,你不要过来!”薛蟠见薛太太要冲过来,连忙喊道。他害怕自己被砍头会吓到自己的母亲。
    说话间,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抽出令牌掷到地上,高声喝道:“行刑!”
    刽子手将插在薛蟠身后的亡命牌扔到地上,高高举起了砍刀。
    天上突然刮来一阵狂风,将树木旗帜都刮得左右摇晃。一片乌云飘了过来,遮住了太阳。
    最后一刻,薛蟠忍不住仰头狂笑出声。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什么,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最后呜咽成一个字,“妈!”
    薛蟠脖子一痛,栽倒在地。
    他看见母亲惊叫一声,晕倒在地上。
    薛蟠一惊,想去看看薛太太怎么样了,不知道怎么一使劲,感觉浑身一轻,从自己的身体里飘了出来。
    薛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薛蟠有些不解,自己已经死了,那为何自己还有感知?虽然没有了痛觉,但是自己还能看见,还能听见?
    薛蟠想,也许这世间真的有鬼。而自己现在变成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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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和月。
    薛蟠尤记得,那是因为凤姐和宝玉被魇镇,他进了贾家的内宅,忙忙乱乱的,处处都是人影,而在人群中,他一眼就看见了林姑娘。
    纵然在众人之中,她仍如遗世独立般。他看见了她,就酥倒在那里,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之前他从来不知,情是何物。看到她,他突然就懂了。
    谁能料到性情奢侈,整日寻花问柳的呆霸王竟然能有动真心的一天?
    到了家中,薛蟠就缠着母亲,想让母亲去贾家求亲,而母亲却一口回绝了他。
    他才知道,他们之间,这一生他们的缘分,浅薄到可能只有这一次意外的偶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见不到她,他想的紧,便去了苏州,她的家乡。沿着她可能走过的路,自己走一遍。她可能看过的景,自己赏一遍。在集市上,看着种种小玩意,他想的都是,如果送给她,她会不会喜欢。
    他在虎丘看见有捏泥人的,让人捏了自己小像,也捏了她的小像。
    那一刻,他恨极了自己的笨口拙舌,描绘不出她面容的万分之一,捏出来便不甚像。
    即使不像,有一两分她的影子,他也欢喜极了,想放在自己的怀中,又害怕唐突了她。最后珍而重之的用红绸包了起来,放在了楠木盒中,上了锁,将钥匙贴身放着。
    他恨不得昭告全世界,他心慕她,但是只能闭口不言,害怕自己的心慕给她惹来麻烦。
    可是终究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的一腔情谊,连让她知道都不能。
    他虽然贪花好色,却从来没有招惹过后宅女子。他知道礼教对于女子的苛刻,那一刻,却想恣意妄为一下。
    终于,他还是通过妹妹的手,把自己的小像混在一堆礼物中,送到了她的手中。他不敢问她明不明白他的心意,怕她嫌恶自己。送礼这一举动,已经耗光他所有的勇气。
    后来他偶然得知,宝玉有个药方,珍藏了几年,是补身子的药方,但是药材难寻,一直都没有配好。
    他听妹妹说过,林姑娘自幼体弱,猜出这个药方是为了林姑娘,顾不上对宝玉的妒忌,求了宝玉两年。他说要配药自己吃,才将药方抄来。他让所有薛家的商家和伙计都留意,寻这药方上的材料,寻了两三年,花了数千两银子,托了无数的人情,还从凤姐那里借了珍珠,终于配好了药。
    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给她,最后还是无奈将药给了宝玉。
    他对宝玉说,因为自己拿了宝玉的配方,配好了药,分一半给宝玉。其实他将所有的药都给了宝玉,希望能通过宝玉,将药送到她的手中,治好她的弱症。
    后来母亲不忍他被情所困,去找了王夫人。提及宝钗嫁给宝玉,不如让黛玉嫁给他,也算亲上加亲,却被王夫人一口回绝。
    王夫人言及,黛玉的婚事,老太君做主,她做不了主。不过不论如何,黛玉绝不会嫁到薛家。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说服自己死心。
    她是他的求不得,放在心上,渐渐成了他的心头痣。藏在他心间,忘不了,也不想忘。
    一日,他遇见了夏金桂。那日他看见夏氏有一两分像她,且如她一般,会读书写字。后来夏家有意将夏氏嫁给他,既然如此,那就娶吧。
    既然不是她,娶谁都一样。娶一个相似的,最起码给自己心中一份慰藉。
    但是夏氏终究不是她。
    如今,薛蟠能为她做的,唯有离得远远的,不去打扰她的生活。
    在他坐牢的那一刻,他还有些庆幸,庆幸他和她没有牵扯,他不会因此牵连她。
    他一直以为她会生活的挺好,幸福美满,却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判刑,她竟然会先在贾家香消玉殒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拼了命,也要将她从贾家带出来。
    突然之间,薛蟠觉得人世间了无生趣,恨不得随着林姑娘而去。
    情之一字,最伤人,莫过于求不得。最心灰,却是世间再无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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