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工回到岗位,甘棠小站井然有序,热热闹闹。
大堂和后厨都有可靠的人带领,方唐没什么不放心,她将备好的礼物和扫墓用品全部装入行李箱,早晨九点便坐上专线大巴,离开了桑榆市。
方唐老家在东隅镇,距离桑榆市大约两个半小时的车程,算不得远,但她很少回来。
准确来说,自高中毕业起,她就极少跟家里来往,现有两户亲戚,父亲方文华,姑妈方文秀,两家挨得比较近,算是街坊邻居。
车子抵达镇里时,原本晴朗的天空慢慢飘来几朵乌云,有下雨的趋势。
春日阴晴多变,大家习以为常,方唐却心底发憷。
没有耽搁丝毫,她将行李箱寄存在汽车站,随后从路边买了竹篮、香烛、纸钱、小铁揪、镰刀、鲜花、水果等物品,提上自己备好的点心、素酒,直接上山。
山间草木茂盛,苍翠欲滴。
先前几日的雨水早就把土壤淋透,如今一脚踩下去,再抬起,带出许多泥点子,轻盈的运动鞋越来越沉,方唐神情肃穆,走得很快。
“妈妈……我来看你了。”
山风扬起衣摆,她站在熟悉的墓前,清冷眸子盯着墓碑的刻字,渐渐蒙上一层水光。
她弯腰拿出铁揪、镰刀清理墓地杂草,培添新土,随后点燃香烛,燃烧纸钱,鲜花水果、点心素酒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墓前……她默默做着这一切,脑海里往事翻涌,一颗心沉甸甸的。
“妈妈,我努力回想,多次试验,但这梨膏糖,我始终做不出记忆中的味道,好想你还在身旁,手把手教教我。”
“你可别想岔了,我生活得很好,甘棠小站的生意也很好,如此惦记梨膏糖,只是午夜梦回,总是嘴馋。”
方唐伸手拿起酒瓶,慢慢倾洒,“去年秋天采了一筐棠梨,大着胆子酿成酒埋在树下,前不久挖出来,啧,特别粗糙!只能自己喝喝,等改进了,再带来给你尝尝。”
放下酒瓶时,一滴水打在手背,方唐很自然地抬头看,几滴雨落在脸颊,天空云层厚了许多。
“妈妈,下雨了,或许还会打雷。”
喉头越发酸涩,她吸了吸鼻子问:“你和弟弟,会不会也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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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唐从山上下来时,黑色风衣已经半湿,天色还算明亮,雨下一会停一会,跟玩似的。
路上,有人撑着伞不疾不徐,有人拍着衣服上的水珠,神情懊恼。
从汽车站取回行李箱,方唐立刻查看了东隅镇的实时天气,晴转阵雨,有雷。
她轻吁一口气,有雷也不怕,最要紧的事情已经完成,待会送出礼物,即可返回桑榆市。
拉杆箱的轮子摩擦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巷子里传出阵阵吆喝声和饭菜香,方唐目不斜视,大步往前走,鞋上泥巴时不时脱落零星半点,步子随之轻松几分,腹中却饥肠辘辘。
春风夹裹水汽从巷口吹入,透着丝丝凉意。
方唐停在久违的家门口,紧了紧风衣,瞅一眼极具威严的门神像,刚抬起手,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猛然见到女儿,方文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视线触及对方手中的行李箱,顿时喜上眉梢。
“今天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他伸手接过箱子,“坐的早班车?饿不饿?想吃什么?饭菜刚出锅,你垫垫肚子,我再添几样。”
方唐说:“不必。”
她语气生硬用词简洁,浑身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方文华愣了两秒,旋即提了提手中拉杆箱,笑道:“也对,不急在这一时,坐车辛苦,中午凑合一顿,然后你休息休息,想吃什么回头告诉我。”
“我这就走。”
“什么?”
像是听到天方夜谭,方文华下意识提高嗓门,“你说什么,刚回来就要走?那这箱子?”
箱子……方唐思考两秒,随即明白方老师在异想天开,那里面怎么可能会是换洗衣物?
她冷声点破,“给你的。”
方文华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手臂往外一推,“砰”地一声闷响,箱子应声倒在院子里。
方唐眉头轻蹙,里面的梨膏糖大概碎了吧。
她站在原地,怔愣几秒的功夫,方文华已经从屋里提了篮子出来,香烛、纸钱、饭菜、水果等物什装得满满当当。
老父亲不由分说扯住女儿手臂,“上山!”
毫无防备,方唐被拖得踉跄几步,稳住重心后,冷声道:“方老师,请你松手。”
“不松!”
方文华神情执拗,语气格外强硬,“你忽悠我一年又一年,今天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松手,更不会退让!走,到你妈坟前,我们摊开来讲,让她也听着。”
“咕咕——”
空气里突然响起肚子叫唤声。
方唐垂眸看向腹部,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懊恼。
方文华神色复杂,半晌才吐出一个字:“……走。”
话落,他大力扯着女儿手臂,不由分说地把人从院子拉拽到饭桌前,“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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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中央,一张上了年头的八仙桌,父女俩面对面而坐,桌上摆放着常见菜式,红烧螺蛳,清蒸排骨,茄子豆角,西红柿蛋汤。
一个人三菜一汤,日子过得还算行,但是……方唐眼睛微眯,这份量显然不是一顿,方老师打算晚上吃剩菜?
察觉女儿眼色,方文华默默地把自己跟前的清蒸排骨和对面的红烧螺蛳调换位置,随即提筷子开吃,一句话也没有。
“吸溜,吸溜——”他津津有味地吸取螺肉,整出的动静不小,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方唐皱了皱眉,伸手把那盘红烧螺蛳端了过来。
方文华惊诧:“你不是不爱吃?”
“嗯,不爱吃。”她冷冷地瞥一眼对面之人,“也不爱听。”
“……”
好一个女霸王!
无法,方文华伸手拿过牙签盒,抽出一根,“我不吸,我安安静静地挑出来吃,行了吧!”
方唐低头喝汤,跟没听见似的。
这就是不让吃咯?方文华盯着对面鲜辣美味令人垂涎的红烧螺蛳,轻哼道:“你能管我几顿?”
“有一顿就一顿。”她抬起头来,“再多,力所不能及。”
“你能及。”
方文华一边盛饭一边解释:“把婚结了,你说一句不准,老父亲便奉为圣旨,余生都不吃。”
喝汤的动作猛然顿住,方唐感到窒息,又是这个老掉牙的问题,横亘在彼此之间,年深日久,见一次吵一次,一次比一次凶。
她沉默不语,方文华却滔滔不绝。
“你身边如果没有合适的对象,交给我,其他不敢说,我学生多人脉广,喜欢什么样的,总能给你找到一个无限接近的。”
“在家住几天,相看相看,你今年已经27岁,绝对不能再拖。”
“前不久,你刘叔叔跟我提起他侄儿,32岁,留洋回来的室内设计师,小伙子高高帅帅,知礼风趣,要不要见见?”
方唐突然出声:“浏阳,那儿酒不错。”
“……是留洋!”方文华气愤地补充道:“海归!他看过你照片,在东隅镇停留好几天了,就等你回来,下午见个面。”
方唐喝掉碗里最后一勺汤,扯过纸巾轻擦嘴角,冷声叮嘱:“我回桑榆市了,箱子里的东西,你尽早拿出来。”
好话说尽,女儿依然油盐不进,年年如此。
方文华怒道:“每次提到结婚,你就要走!方唐,你可以不回家,不认我这个爸,但女大当嫁,你拖了一年又一年,各种理由搪塞,我是管不了了——”
他蹭得一下站起,“走,到你妈坟前说!”
方唐忽然垂眸,随后跺了跺脚,鞋上的泥巴顿时掉下两块。
她说:“我已经去过了。”
方文华双眼圆瞪,死盯着掉在地上的泥巴,瞬间红了眼眶,女儿是连扫墓都不愿跟自己一起了吗?!
看着往外走的单薄身影,男人眉头突突地跳,恐惧涌上心头,他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大喊——
“糖糖!”
方唐脚步微顿,她当然知道对方喊的是哪个tang,妈妈给的名字,糖糖,很甜的方糖。
只是啊,拜方老师所赐,那个很甜的方糖早就跟妈妈一起,不见了。
清冷眸光氤氲出一层淡淡雾气,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堂屋门口,方文华紧抓着门框,歇斯底里地吼,“方唐,你今天要是敢走,我打断你的——”
腿吗?方唐心底哂笑,浑然不受威胁。
然而做父亲的说:“我打断你爸爸的腿!”
男人对自己心狠如铁,话说出去了,手里就多了把锄头。
方唐闻言转身,厉声质问:“你还有为人师表的样子吗?”
方文华抡起锄头,大声道:“有,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两样都沾。”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锄头也跟着往下落,方唐飞奔上前,一把夺过凶器。
“怎么,老了就想耍横?”
她目光狠厉,气势十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腿,“你有本事往这儿砸。”
方文华破罐子破摔,全然不顾脸面,“我就是没本事,老婆护不住,女儿教不好,一头撞死才干净。”
话落,他就近取材直接往墙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