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我的失职。”
啥?理娅眨了眨眼,听凯奥说,“我辜负了我的使命。那天我收到的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您。但是我失败了。在此请求您的谅解,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又是惩罚。理娅听到这个词就头疼。人类宫廷也太等级森严,阶层分明了。仿佛高一个等级就是更高等的物种,可以随意决定“低等生物”的死活了。明明本质上都是人类,却强行分成叁六九等,这在她看来荒唐至极。
“你是拉尔斯的人,不应该去跟他请罪吗?”
她随便找个借口推脱,没想到凯奥立刻就回答,“是陛下让我来向您请罪的。”
理娅没辙了。
让凯奥站起来,他也不肯,说要领罚才行。理娅哪会这一套,而且凯奥又没有做错什么。她想了想,说,“那我罚你陪我一起吃饭吧。”接着在凯奥困惑的眼神中,侧身示意他进来。
拉尔斯不在寝殿里。理娅可以想象他又去处理政务了。厨房的仆人送来了午餐。她正要开动,凯奥就上门来了,索性一起吃饭。
这顿饭进行得沉默无声。
国王寝殿很大,理娅意识到,这地方就像一个大厅那么空旷,但是有拉尔斯的时候,倒觉得刚刚好。她默默搅拌着碗里的肉汤,看一会窗外的景色,又看看面前的男人。
“你结婚了吗,凯奥?”
御卫队队长明显呛了一下。匆匆整理好仪态,简练回答。
“没有。”
“考虑过结婚吗?”
“没有。”
“哦。”理娅咬勺子,“我和拉尔斯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
从凯奥惊异的表情来看,他是不知道的。但理娅并不担心。如果凯奥不可信任的话,拉尔斯就不会派他来她的身边了。
“没错,我跟他在宫廷外面就认识了。我来自精灵族,所以婚礼是在精灵秘境办的。那时候他还叫伊文,我们过得很简单,很幸福。直到有一天他擅自决定离开,而我假扮成奴隶来到这里,才发现我根本就不认识他。贫弱学者伊文只是假象,主宰人类世界的拉尔斯·图布鲁特,才是真正的他。”
她沉默了一会,“你说,我是不是很愚蠢,跟一个我根本就不了解的人,自以为是地堕入了爱河,随随便便就结婚,到现在还被他耍得团团转……我已经来到宫廷叁天了,但我仍然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做出这一切。”
拉尔斯仅仅解释了离开她的表面动机,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她一无所知。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不敢采取任何行动,怕给他添麻烦。
结果就是像现在这样,身在异族的土地上,对未来的走向毫无头绪,而她本该最亲密的伴侣,变得好像陌生人一样。
她婚前何曾料想过如此光景?
理娅忍了忍鼻腔的酸涩,强行攥拳,指甲都快抠进肉里,眼前的事物却越来越模糊。
“呜——”
最后终于受不了,趴在桌上闷声哭起来。
明明经历过很多,艰难磨炼,噩梦险境,她都无所畏惧,偏偏现在承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眼泪止不住地掉。
理娅拼命告诉自己停下来,反而越哭越伤心,像只受伤的小兽缩成一团。
门不知何时打开了。
“理娅你怎么了?凯奥跟我说——”
声音戛然而止,拉尔斯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刚才凯奥急急冲进议事厅通报,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放下工作赶回来,却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幕。
他那一向要强的妻子竟然哭成了泪人,望见他回来了,还慌慌张张地起身想要掩饰,却因为泪水弄花了眼睛,踉跄着绊了脚。
拉尔斯上前扶住她,看到隽丽的面容上布满绝望,他胸腔猛然一扯,心痛无比。
初遇时,就知道她不属于他的世界。不似他习惯阴谋斗争,诡谲残忍,她持剑巡游边界,遇到不平之事便会仗义相助,遇到需要保护之人便会挺身而出。任何亲眼见到她的人,都不会相信她是纯种人类。确实,精灵族特有的脸部轮廓、身材比例,还有那种略带口音的说话腔调,无一不昭示她的混血。
但更重要的是,她从未动摇过自己的信念。就好像这世间的种种丑恶,哪怕一齐扑上去,也扑不灭那股骄傲的火焰。就好像她在说,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能耐,让我看看是阴影先垂临大地,还是太阳先把你们燃烧殆尽。
那种魄力来自一个精灵。然而他所做的一切,却把她变得犹豫、担忧、苦恼、迷茫、软弱。
他把她变成了人类。
“你回来干什么。”半精灵勉强缓过劲,在他怀里哽咽,“不是有事要做吗,你那些重要的……我完全不了解的事,呜……”
眼看妻子又要掉眼泪,拉尔斯连忙紧了紧怀抱,哄道,“哪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跟一群老头开会。现在也到午休时间了,我回来陪陪你。吃过饭了吗?要不然我们去外面逛逛?”
“不去。”
半精灵一把推开他,扭过脸,显然是闹起别扭了。
拉尔斯无奈,睨了眼身边跟来的凯奥。凯奥压低声音复述了几句自己听到的话语,拉尔斯这才明白情况,“你是觉得我不肯说实话,对你藏着秘密?”
“如果你不这么认为,就把一切解释清楚。”他妻子倔强地说,“别再避重就轻,讲些似是而非的话,或者靠做爱转移我的注意力。”
附近响起一声尴尬的轻咳,但理娅继续说,“我要明确的答案。我要一个丈夫对他的妻子坦白。”
“如果他不能说呢?”
“那么他就会时常辗转反侧,焦躁不安,好不容易入睡后,半夜突然痛哭流涕地醒来了,狂叫‘理娅!理娅!’但却意识到她早已远走高飞,留他一人忍受无边孤寂,凄凉死去。”
“这男人听起来好可悲。”拉尔斯吞了吞口水,禁不住理娅的瞪视,举手投降,“行行,我告诉你就是了。全部都告诉你。”
“很好。首先回答我,你跟议会是什么关系?”
拉尔斯凝固了。没料到妻子一上来就直奔重点,他吸着气,缓缓整理语言。
“他们是……你应该知道他们是负责摄政监国的机构吧。事实上,这届议会还是君主的监护人。在我很小的时候,议会就代替我去世的父母抚养我。他们因此获得了比往届议会更大的权力,只手遮天,为所欲为,导致民不聊生,整个国家摇摇欲坠。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改变这一切。”
拉尔斯补充道,“如果你担心我撒谎或者夸大事实,凯奥可以作证。他发过真言誓约。”
凯奥点头,“陛下说的都是真的,理娅小姐。他一直想要推翻议会,但是他们太强,只能步步为营。陛下不肯告诉您,也是想要安排您离开宫廷,远离阴谋纷争。”
理娅倒不是怀疑他们的说法,相反,这很符合她的预期,拉尔斯不可能是暴君,议会才像是犯下那些传闻中的恶行。
但是……
“议会也没什么可怕吧。”她回忆,“像是叶里安和厄拉,或许对你们来说很强,但我可以打倒他们。”
所以只要派她去武力碾压他们就好了。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好算计筹谋的呢?
拉尔斯呆了呆,跟凯奥相视一眼,无话可说。他们的沉默让理娅有了不详的预感,“怎么了,我的想法有问题吗?”
拉尔斯摇头,“你还记得我心脏不好吗?”
“当然记得。”她一直知道伊文体弱,尤其是心脏功能不太好,时不时会疼痛。因为没有根治的办法,只好在家里常备药物。理娅突然脸色白了,“不会是你的病情恶化了吧。”
“那其实不是病。”拉尔斯叹了口气,“小时候,议会在我体内种了咒,离心脏很近,偶尔动一下,会有些痛感。目前它还是休眠的状态。不过一旦被发现背叛他们的意图,他们就会启动这颗‘魔种’,让我心衰至死。”
理娅愣了。
这就是议会为所欲为的真相?因为牢牢拿捏着国君的性命?
而且是从他小时候就有的。一群权贵这样对一个小孩子下咒。他们还是拉尔斯的监护人。
理娅如坠冰窟。她简直不敢想象拉尔斯成长的过程中,还遭遇多少类似的威胁或折磨。人族的统治者?更像是议会的人质。
那些议员,那群丧心病狂的叛国者,甚至让拉尔斯背负所有骂名。
理娅感觉自己都站不稳了。脚跟震颤。抑或是地面在震颤?理娅无从分辨,眼前一片猩红。低沉的嗡鸣声由远至近。她看到一具尸体,相貌英俊,皮肤惨白,何等惨白,只有微张的嘴唇红色乍现。
更多的红色涌出来,像江水一样奔涌,冲刷惨白皮肤;像树枝一样岔开,长得恢恑憰怪。死人脸渐渐泡肿,扭曲为模糊的血块。
理娅干呕起来,闭眼说服自己这是心理幻觉。但睁眼时,看见的依旧是血流成河,世界黑暗弥漫。她恐惧地伸手胡乱舞动,却抓住一张飞来的皱纸,连忙拆开细看。
讣告
伊文·詹格森
享年二十,死于狱中
轰然间,坚守的堡垒土崩瓦解,渐强的嗡鸣声盖过一切。
红光大盛。
“陛下,这是?!”
凯奥惊疑不定。他不确定自己正在看什么。半精灵似乎陷入了某种狂热的状态,双眼猩红,喘息粗重,满脸扭曲,就像是一头野兽——不,这是狂兽。
恐怖的威压以她为中心爆发出来,龙卷风一般卷起周围的家具,疯狂旋转到高空。零星尘土被吹起,变成飞沙走石。一切都失去控制了。半精灵紧握长剑,猩红的眼睛毫无焦距,身体却呈现战斗姿态,好像她的敌人近在眼前。凯奥毫不怀疑,如果他此刻上前阻止她,立马就会被捅个对穿。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陛下,这个半精灵不知怎么狂化了。”
任何力量本身都是一股躁动的势力,平时压制在体内,状态稳定,但若受极端的因素逼迫,也可能忽然疯狂外溢,开始暴走。
一个狂化的战士极度危险,失去理智,全凭杀意驱使,轻易就能造成巨大的破坏。
凯奥转向拉尔斯,见他眉头紧锁,密切观察着风暴中心释放浩瀚力量的身影,却不肯动一步。凯尔焦急地拽拽他,大喊道,“陛下!再不走的话她可能会——”
“嘘。”旁边传来气音般的呢喃,“你会吓到她的。”
“陛下?”凯奥愕然,被拉尔斯挣脱出去,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国君走开了,不是朝着外面,而是朝着风暴的中心。
他这是做什么傻事?
当国君走到半精灵的面前,凯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这辈子从未如此紧张过,灵魂激烈尖叫,他几乎能看到他侍奉的对象被一剑刺穿身体的画面。与此同时,半精灵面无表情,武器已经抵上脆弱的胸腔——
下一秒,凯奥目睹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事。
国君吻了半精灵。他们的距离完全消失,身体密不可分。他的手缓缓抚摸她的背,鼻头互相磨蹭,唇齿纠缠间溢出的字句温柔绵软,却是强有力的安抚。
“好了,理娅,没事了,理娅……伊文活着,拉尔斯也活着,我们没事,一切都会没事的……”
“真的很抱歉,我不该那样自私的,让你以为我死了,实际上却是擅自跑回来。”
“我一定好好活下去,用余下的生命弥补你。”
“所以请你也振作起来吧。陪我一起。就像婚礼时说的那样,无论生老病死,无论顺境逆境,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
一个深吻。
红光开始减弱,家具缓缓落回地面上,毫无损伤,仿佛刚才都是梦一场。当猩红彻底消失,理娅的目光恢复焦距,闪烁着,奇异地面对丈夫。
“理娅……”拉尔斯小心翼翼,“你感觉还好吗?”
她已经完全清醒了。但理娅记得刚才发生什么,舔了舔唇,说,“我不太确定。”
“那再来一个治愈亲亲怎么样?”
“嗯唔唔……?”
凯奥看着这对旁若无人的夫妇,哑口无言。
等到画面开始变得激烈,凯奥扶额离开了寝殿,心底悄悄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意义。毕竟,从之前的表现看,那个半精灵的实力强得不可思议,光是威压就能制造巨大的风暴,超越了他所见的任何单个议员。狂化后的杀意更让他心惊胆战,只想尽快逃离。
这样的强者真正战斗起来,会是怎样光景?面对作为一个整体的议会,孰胜孰败?
凯奥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一种预感悄然蔓延。或许很快,这个宫廷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不知为何,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