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多萝茜来说,克拉克神父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并不受到父母的期待,父母相识于青春期年少萌动的风花雪月,只是当禁果化成需要负责的现实时,她便是那颗恼人的苦果。
她打从一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生父。男人的离去显然对母亲打击颇深,不然也不至于成为她以后发病的诱因之一。但在生命最初的几年,她还是努力地想把她抚养长大,并且没有遗弃她。尽管她应该也并不喜欢她。
模糊中她还记得两岁之前尚且还在世的外婆的样子,外婆的母亲是香港人,所以她身上有着明显混血美人的特征。和母亲的阴郁不同,她很爱笑。外婆的笑容大概是稚龄时期的她,对这位老人留下的唯一印象了。
只可惜外婆在她两岁那年便去世了。外婆去世后,母亲在世上的亲人便已所剩无几,母亲一下子就觉得失去了心理上的支撑,加上几段接连失败的恋情,独自抚养孩子的重担,让母亲的精神状态越发的糟糕起来。
她没有打骂过她,只是持之以久的冷漠。时至今日,她都还记得幼时的一个下午,在客厅里,她喊了一声“妈妈”,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对她投来的那一记冰冷的眼神。
大概是,不喜欢她,却又难以摆脱她。
但也正因如此,免去了她童年时的颠沛流离。
随着年岁增长,她愈发意识到,女性不应该被冠以“伟大”的所谓母爱、母性而画地为牢,爱孩子并不需要被提倡为女性的天性。
但当她独自一人回想起童年的经历时,她也曾扪心自问,她不需要她的爱吗?她不希望母亲多拥有一些外界常常冠之在女性身上束缚的所谓母性天性吗?
如果从她为自己考虑自私的角度,她的确渴望如此。
但和素未谋面的父亲比起来,她的母亲已然显得没有那么糟糕。
只是六岁那一年,她被推入河中时,感受到的河水太过的刺骨。尽管她知道是因为母亲犯病了,这也许并非出自她的本意,但她的心里还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疤。
她想,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克拉克神父出现的那一刻,便是以一种拯救的姿态,在河里救起了她。
多萝茜这些年来时常在想,这就是命运吗?
她的生命在那一年因他而得到了延续,此后的一切,便如同命运的车轮般
她曾经非常地喜欢过教堂,因为那是有他在的地方,那是他曾选择作为灵魂皈依之所的圣地。
她常常跑去教堂找他玩,除了周末的时候,教堂平日里的人并不多。空荡荡的教堂里,只有他翻着一页又一页的经书,和在他周围瞎折腾跑动的她。
起初的他并不会管教着她,只除了在她有可能捣蛋犯错的时候。周围的居民们都很喜欢他,一头金色的头发,儒雅的外表,无论对谁都如此的亲和有礼,许多女性还因为他常常来做祷告和忏悔。
他对所有人都好,对她也没有什么不同,似乎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一样。
她还记得自己偷跑进告解室时,神父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调皮捣蛋的猫。他无悲无喜的听着旁人的故事,他的确只是个事不关己的倾听者。
众生的苦楚和罪行那么多,哪里是告个解就能解决的事?
但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只记得,她把脸蛋贴在他的手上,蹭了蹭。他愣了一下,然后他笑了。
小孩那一瞬间无邪撒娇的举动触动了他的内心,他们之间的亲近是在日常相处中逐渐积淀的,尤其是在他了解了她家里的情况后。
一开始的他对她,是充满怜悯的吧。
众生皆苦,他力量微薄,却能让她稍微过的没有那么苦。
颇有点,她是他向圣父证明他怜悯世人的见证。
但她才不懂这些呢,她只知道,她喜欢他,她亲近他,可以的话她想要一直拥有着他,无论是什么方式。
小孩对心爱玩具的占有欲,沙漠旅人久违的遇上甘霖,身处黑暗的人见到了第一束光。
她拥有的太少,所以对仅有的都想紧紧握住。
母亲因为她的缘故,逐渐的与他熟络起来。在她十岁的那年,他和妈妈结婚了。
妈妈应该是比较喜欢他的,但因为早年情伤的缘故,母亲对待每一段感情的热度素来不长久,颇有点游戏红尘的味道。他对母亲应该也是喜欢的,看妈妈的时候,会笑得比平常温柔点。
无论如何,这好歹是妈妈的第一个结婚对象,而且结婚的对象还是她喜欢亲近的人,她也是开心的。
她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他们婚后母亲的病情比以往有所减轻,发病的次数也减少了。但还是有所反复,每次母亲心情不好或者发病的时候,她都很庆幸,能有他在身边,让她得以在家里还能安稳的睡个觉,不必再像以前一样害怕。
他会在周末的时候带她去老特拉福德球场看曼联的比赛,去教堂听唱诗班的演出,去John Rylands图书馆看书,去游乐园仿佛此前那些贫瘠、孤冷的童年时光都因他的到来而变得充实、鲜活起来。
她对他越发的亲近和依赖。
然而平静的婚姻生活却让母亲觉得厌烦,人往往平静安稳久了,又总想生活中多些刺激和乐子。在她十二岁那一年,母亲和人私奔了。
他的家人在知道这个事后,原本对她友善的态度也有些微妙起来。她永远记得那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偷听到他对着上门来的家人说,“我不会扔下她自己一个人离开的,无论如何,我都会照顾她。”
她回到房间里哭了一场,真好,她不用被彻底抛弃。
母亲的离去似乎对他影响不是很大,除了见他一开始的时候失神过,以及时不时的担心母亲的身体,其余时候她很少见他失落过。
她问了他这个问题,男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一开始和她结婚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应该束缚她这些。只要她幸福,她自然可以寻她想要的去处”,
他似乎第一次不把她当成小孩看,说了这样的话。
“那妈妈追寻她的幸福去了,那你呢,你的幸福呢?”
“我的幸福?”只见他从胸口掏出挂着的十字架项链,一如往常,在十字架上落下炙热而虔诚的吻,
“我的幸福自然是,终生追随和侍奉主”。
是的了。
纵使婚后他辞去了神父的工作,也仍旧选择了留在教会工作。每天早晚的祷告,家里被擦得光亮的耶稣像,日复一日地翻阅着《圣经》他的确是个虔诚的信徒。
“那你为什么和妈妈结婚?”
他握着手中的十字架,
“我笃定主意终身追随天父,但我也有七情六欲。更何况,焉知我遇见你们,不是天父的安排和考验呢?”
他的眼睛看向窗外,远望天际,语气寡淡。
仿佛像她刚认识他那会,表面温润亲和实则冷眼旁观,他欲渡世人以此向圣父证明虔诚,又何尝不是借世人渡他自己呢?
多萝茜的心里第一次对所谓上帝,生出了淡淡的不喜。
可是他下一句话却说,
“你小时候不是很希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吗?
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当泪水浸润她的瞳孔时,如以往那般,他温暖的怀抱对她张开,
“傻孩子,哭什么?”
只是这样的情感又是何时滋生出罪恶的欲望呢?
他家境优渥,一段失败的婚姻自然让他的家人颇有微词。他们给他介绍淑女佳人,极力想促成他的第二段婚姻,以此来翻开与她母亲那极不体面的一页。
她开始惴惴不安以至于惶恐,如果他真的就此抛下了她,那么她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他,但是又凭什么相信他?她不想再被人舍弃,她什么都没有,不想连他都失去。
她甚至偏执地想,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要让他留在她身边。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就在这样的偏执和不安中,她日复一日的加深对这个男人的依赖和执念,甚至于开始迷恋内心的土壤埋下罪恶的种子,少女用自己的纯、欲、恶滋养,破土而出
那一天,她放学回家,却惊讶的见到他坐在她的房间,桌子上还打开着她尚未来得及收起的日记,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我喜欢查尔斯·克拉克,不是对爸爸的喜欢,不是对朋友的喜欢,而是情人般的喜欢”
打那以后的一年多里,不间断上演的就是两人的拒绝和追逐。人就是这样,似乎越是难以得到的,就越想求一求。况且,她对他因童年缺陷而滋生出来的情感,愈发的变态诡异,难以割舍。
明明人类就是无法抗拒禁忌的诱惑。
在她身上,恋父情结的放大,对自身境况的敏感和不安,对他的亲近和依赖,对年长男性的崇拜和迷恋诸多的糅杂,这是否就是爱?
现在看来,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她如此,他又何尝不可耻?
老男人们素来眼毒心精,心知肚明女孩的种种心理,焉知不曾在不知不觉中有点刻意诱哄讨女孩的欢心?
拿腔拿调,明面上拒绝但实际上是不是也在暗地里享受着少女求而不得的迷恋?
她伤心难过的同时又进一步加深对他的情感,
他偏还摆出个样子彰显一副我坚守底线,都是你天性顽劣才会对我生出不轨之心。
终于,在那个雨夜,他似乎第一次愿意承认自己内心那可耻的念头,他的脑海里一直在回荡着那句话,
她是否是他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他的罪恶,他的灵魂?
他不知道。
他低下了头,第一次像抱着情人一样的抱着她,吻上了她的唇
然而下一秒,客厅里便回荡着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女人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幕,她冲上前一把将女孩推倒在地,而后给了男人一巴掌。
她手上拿着伞,身上有些湿了,外面明显下着雨。
她打了男人后,环顾了这个家一眼,似乎无法忍受再在这里待下去,转身就走。
女孩已经哭了起来,羞耻感、罪恶感、对妈妈的想念一涌而上,让她哭得不能自已,她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妈妈”,只是女人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二天传来了女人的死讯。
她出门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雨,她坐的出租车在半路发生了车祸。
那年的11月,她被他送去了意大利。
多萝茜知道,她是有罪的。
2005年10月,他再婚了。
当她在英国时的心理医生David来看她,并转达他问她是否要来参加他的婚礼时,她笑着笑着就哭了。
似乎最后一根精神防线被压垮,她一下子就病了。
吃不进任何的东西,吃什么就吐什么,叁天两头发烧、失眠、掉发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她就像一朵逐渐在枯萎衰败的花,没有丝毫求生的欲望。
她不停地自我否定,想自我毁灭,她除了惩罚自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就是世人眼里变态的孩子,天生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姐姐,能帮我把最后的两朵玫瑰花都买了吗?卖完这两朵我就可以回家啦。”
小男孩拿出花篮里仅剩的白玫瑰和红玫瑰,递给多萝茜,眨巴着一双大眼看着她。
多萝茜此刻站在Paulista Avenue,这里是圣保罗的招牌街区,各式购物中心、艺术展览馆,剧院,书店,酒吧鳞次栉比,无一不在张扬着这座城市的繁华和热闹。
多萝茜看到红白玫瑰愣了下,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下子晃花了小男孩的眼。
夏日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恍若巴西利亚高原的凉风吹来,一下惊动了树上的黄花风铃。
她掏出钱递给小男孩,接过了花,小男孩却趁机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姐姐,你笑得真好看”,而后似害羞般一蹦一跳的跑开了。
多萝茜惊讶地再次笑开,一天游玩的好心情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她站在一旁,看着街道的南北两端,这里的建筑是城市跨越过去和未来的见证,她的往事也穿梭在当下和未来。
但既然现在比过去好,那么就不必怀念过往。
她来到伊比拉普埃拉公园时,因庆祝圣诞节而装饰的圣诞树还没有拆卸,她把玫瑰放进了湖中,花朵随着水流,逐渐向远方流荡。
往事如逝水,一去不回头。
华灯初上。
多萝茜在Hotel Unique的Skye 餐厅,俯瞰整个圣保罗的夜景,城市有城市的宿命。
当她走出露台欣赏夜色时,收到了远在西班牙的德赫亚发来的短信,
“Feliz cumplea?os,mi bella.”
(生日快乐,我的美人儿)
她突然就想起了平安夜的那一晚,少年来到她家门前念着情诗和她告白,
“Me gusta que usted sea aún es o a través de usted están ausentes .
Es tan corto el amor y tan largo el olvido.
Usted es o mi alma, una mariposa de los suenos.
A nadie te pareces desde que yo te amo.”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爱情太短,遗忘太长。
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自从我爱上你,你就与众不同。)
“non,soy única por naturaleza ”
(不,我本来就与众不同)
少年人的爱意赤诚而热烈,且心性爽朗,就算被她多次拒绝也不曾记恨,哪怕他们都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和她告白。
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作一句,“Gracias”.
今晚的跨年节目有烟火表演,多萝茜在露台上预定了一个视野还不错的位置。
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一瞬间城市的上空绚烂如星海,烟火承载着人们对过去一年的告别和崭新一年的希望。
多萝茜在收到卡卡的生日祝福后,便发了两张照片给他。
这是她旅游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两张照片。
一张是她站在Paulista Avenue的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车马人群包围着她,她和他们是一体的,但所有人又只是自己。
一张是刚刚盛放的烟火下,女孩展颜,眉眼弯弯,笑容灿艳。
卡卡也给她发了一张照片,是他和家人的大合照。
两人收到对方照片的时候,都笑了。
他们此刻都很快乐。
这便是最棒的新年礼物。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他们都希望彼此能够好好的,都能活得开心自在。
人有爱美之心,有时候可能也是单纯对美生出不由自主的情感,她和他,都是美人。他们互相见证了彼此一段难忘的青葱岁月。
哪怕年少时,多莉对他的感觉叵测,难以定性,但她又何尝没有在心里羡慕过他。他身上拥有的特质,虔诚、笃定、奉献、温润她为这样的他,纯粹的心动过。
而她之于他,
这朵在亚平宁的阳光雨露下滋润的英伦玫瑰,终于要缓缓盛放开来了,她可以身上带刺,她可以美得如同春花秋月,没有人可以阻止她的成长,能陪她共同沐浴过清风尘埃,便已是天大的缘分。
只是内心难以避免的会生出怅惘,就像目睹鲜明华美之物的徐徐绽放,也许会担心她过早的枯萎,总想美好的事物停留的再久些,恍若充满热情和活力的夏天。
夏天象征着生命的原始、褪去衣衫,舒展欲望,你会想起曾经和她度过的那个夏日,新的夏日会再来,但那个夏日将永远逝去。
白日难以永昼,骄阳总会西垂,人生亦不总是夏天。
夏天结束了。
永不凋零的夏日——
夏日之章完结啦。
巴西的国花查了说有两个,一个是毛蟹爪兰,一个是黄花风铃木,文里用了黄花风铃木。
马德里和圣保罗的时区差了五个小时,德赫亚告白的诗歌来自聂鲁达。
明天再出解释章吧,今晚太累了,明天我再来捋一下。
谢谢大家的珠珠和收藏,欢迎多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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