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布任务时,它的声线从来都淡然得毫无波动,是真正意义上的机械音, 此时此刻却带了点看热闹般的玩笑意味, 慵慵懒懒地告诉她:【姜池这会儿应该已经逃出了福利院, 一个人待在河边。成败就此一举, 看你能不能把他带回家了。】
江月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根据阿统木之前的说法,姜池那个讨人厌的人渣老爸除了把亲儿子当成摇钱树,还在背地里参与着不可告人的黑色交易。
这次他被警方当场抓获后,姜池本应该被福利院收容, 但遭到多年虐待与囚禁的少年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源源不绝的恶意里, 早就对所有人类深恶痛绝,不愿意付诸信任。
也因此,当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将他带出那间暗无天日的小屋后,姜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 孑然一身流浪在河道里——
然而事与愿违, 无数觊觎鲛人的人类对他展开大肆追捕, 在往后的日子里, 他将不得不生活在无止境的欺辱、逃亡与孤单之中。
那一段艰苦又倍受屈辱的夹缝生存, 是日后姜池黑化的重要原因。要想让他不至于变得太疯, 江月年必须尽可能快地将其接回家里。
但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
在前往阿统木指名的河滩时, 江月年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姜池的性格阴晴不定、孤僻阴鸷, 叫她怎么也捉摸不透,加上他心里对所有人类都怀有很深的敌意,连福利院都不愿意待上哪怕一秒,要想让他乖乖跟自己回家……
果然很难吧!
不行不行,不能这样消极。
她很认真地继续想,自己从好早之前就想帮帮那孩子,每次见到他浑身是伤又强撑着的模样,心里都难受得厉害。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不管怎样都必须得好好把握,一举把姜池带回家。
【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
阿统木被她逗乐了,慢悠悠地说:【好歹跟他见了好几次面,说不定那小变态就对你很有好感呢。】
他能对她有什么好感嘛。
江月年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与姜池相处时的经历,第一次就被狠狠咬了一口,紧接着是目睹他求偶期时失态的模样、不由分说地摸他尾巴、最后还见到了姜池不着片缕的双腿。
……果然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希望姜池没把她当成奇奇怪怪的痴汉。
江月年在满心忐忑里来到了阿统木指定的河道旁。这里临近郊区边缘,地处偏僻、荒无人烟,她环视一周也没见到姜池的影子,等靠近河边时,才终于在小小的拱桥之下看见一抹身影。
这条河并不深,两边最浅的地方,水位刚好能没过脚踝。姜池穿了件有些大的白衬衫,衣摆遮住小半尾巴,他背靠着拱桥桥墩坐在那里,因为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
尾巴仍然是鲜血淋漓的模样,伸进河水中时,晕开一片浅浅的红。
江月年平复好心情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姜池?”
按照正常的逻辑来看,她是不应该知道姜池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于是顿了顿,又佯装出困惑与惊讶的模样接着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见她的声音,姜池在短暂的迟疑后抬起脑袋。
细碎额发遮掩住少年阴鸷的眉眼,黯淡瞳孔中暗潮汹涌,藏匿着令人胆寒的侵略与杀机。拱桥为他遮挡住全部阳光,阴影像一块漆黑的布,霸道地将他全部笼罩。
当姜池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仿佛一个吞噬光亮的黑洞,幽深得叫人害怕。他静静审视了不远处的人类女孩许久,眼底的警惕更深:“你来做什么?”
“我来河边散步啊。”
他的敌意显而易见,江月年却并未露出胆怯或犹豫的情绪,反而又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一些:“你从那间房子里逃出来啦?”
姜池不想浪费时间对她详细解释这其中的曲曲折折,只冷着脸,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江月年是由衷为他感到高兴,因此毫不掩饰地弯起眼睛笑了笑。她每句话都在心里经过了细细斟酌,开口时轻轻踏入小河,蹲在鲛人少年跟前:“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姜池面无表情地别开视线,没有做出回应。
这样的反应,答案基本就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也没有能去的地方”了。
“那个,”她停顿一秒,用小心翼翼的口吻轻声说,“我家还有空余的房间,如果不介意的话——”
她话没说完,就见到姜池冷冷抬眸,从嘴角扯出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笑。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大发慈悲让我我住在你家?”
他径直打断江月年的话,尾鳍在水中微微一动,掀起细弱的水声,与之相比起来,姜池本人的语调要生硬许多:“为了感谢你,我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地道谢,然后把眼泪当作谢礼?”
江月年愣了愣。
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姜池会错了她的意思。
他从小生活在父亲与其他人的剥削里,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他人之所以会对自己好,只是贪图鲛人能为他们带来的财富。
因而此时此刻听见江月年的提议,便也觉得她的目的仅仅是得到鲛珠与鳞片。
他自始至终都不信任人类,她早就有了思想准备。
“不是的。我不要什么报答,只是想帮你——”
她的话还是没说完。
姜池打断别人说话的习惯真是很糟糕。
尾巴在水中掀起雪白的浪,姜池神情阴戾地欺身而上,把江月年抵在桥柱上。
而他的右手,恰好扼在她脖子中央。
“帮我?”
他虽然在笑,眼睛里却冷漠得不含丝毫温度。湛蓝色瞳孔在阴影下变得深邃且黯淡,让人想起深海之中杀气汹涌的漩涡,能把一切都吞噬其中。姜池的声音有些沙哑:“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帮我还是帮你自己,你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他的手冷得过分,像一块凉飕飕的铁,虽然力道并不大,却还是让江月年后背发凉,微微战栗。
姜池身上带了股淡淡的河水气息和血腥气,如今低着头凝视她的眼睛,如同一只伺机而发、伤痕累累的野兽。
江月年听见他继续说:“之前不动你,只是因为那些烦人的锁链。现在我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杀了你,即便这样,你也想要……帮我吗?”
最后那三个字被他念得低沉又缓慢,用淡漠的语气说出来,平添许多嘲弄的意味。
姜池停顿片刻,把手从她脖子上松开,懒洋洋地挑眉:“我不可能给你任何东西,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你走吧。”
近在咫尺的女孩微微愣住。
姜池本以为她会害怕得哭出来,或是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可江月年并没有。
她居然很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扯住他衬衫的一角:“不是这样的。”
江月年的目光很清澈。
清澈得让他觉得,自己才是无理取闹又心存不轨的那一方。
“那些人一定对你说了许多过分的话,你要明白,事实完全不是那样。”
她按住姜池的衣角不让他离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笃定与认真:“那些所谓的‘鲛人都是怪物’、‘只能当他们的摇钱树’、还有‘接近你只是为了鲛珠’——你不应该信以为真。”
那他应该相信什么。
相信人间有真情,所有人都会无私地帮他逃离困境吗?
“我想告诉你的是,虽然世界上的确存在利用、欺瞒和憎恶这样的情绪,但除了它们,其实还有着许许多多不同的羁绊,建立在彼此平等的基础上。”
把自己的心情原原本本告诉他,难免会觉得有些害羞。江月年握在衣角上的手指紧了紧,指节隐隐泛起白色:“我一直觉得鲛人种族神秘又遥不可及,直到遇上你。我那时想,这个鲛人跟我身边的男孩子们一模一样啊,有点爱闹别扭,偶尔会很乖地听话,就是有点凶——明明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于,姜池要比她认识的许多男孩子都更加坚强,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咬着牙生活,做到了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他才十五六岁,比江月年的年纪更小。每次看见姜池伤痕累累的模样,她都会忍不住想,要是能帮帮他该有多好。
作为一个朋友,或是姐姐,而不是按部就班执行任务的对象。
“就算你没有鳞片,流下的眼泪也不会变成鲛珠,我还是会选择带你回家——因为除了鲛珠和鳞片的主人,你还有更加重要的身份。”
姜池怔怔与她四目相对,见到太阳西斜,有一缕阳光无声洒落,跌入女孩漆黑明亮的杏眼中。
他听见江月年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严肃的语气,而是温柔得不像话,融入周围哗啦的水声里:“你是姜池啊。比起替他们赚钱的工具,你首先是姜池,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一言不发的鲛人少年呼吸微滞,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那些人只会一遍遍告诉他,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除了提供鲛珠赚取钱财,什么事情都做不到。姜池从小便把这段话记在脑子里,每每在镜子里见到自己,都会自嘲地勾起嘴角。
——他们说得不错,对于人类来说,他不过是个赚钱的工具。除了利用与凌虐,不会存在任何其它的关系。
所以他愈发地不去相信与依赖旁人,把自己活成一个孤零零的、似人非人的怪物,直到此刻有人告诉他,在她心里,他不是制造鲛珠的工具。
其实江月年说错了一点。
她并非没见过他的眼泪,在求偶期时,姜池曾因为太过难受,不受控制地掉落了几粒生理性的泪水。那时她明明瞥见了鲛珠,却并未将它们放在心上——
而是满脸忧虑地抚摸着他的尾巴,试图让他不那么难受。
或许就是从那一瞬间起,姜池突然觉得,江月年似乎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阳光下坠,把桥下的阴影照亮。江月年还是姿势不变地望着他,无论是那道澄澈不含杂质的眼神,还是攥紧衣角的手指,都让姜池觉得不明所以地心慌。
他想将她推开,心头却不知怎地软下来,凹陷了一个口子。
于是手臂伸到一半便停下,顿顿地僵在半空。
江月年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心脏砰砰直跳。见到姜池的手掌顿顿停住时,终于悄悄松了一口气。
姜池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推开她。
……既然这样,那她就更不会放手。
姜池的动作只不过持续了短短一瞬,为自己的迟疑感到尴尬又难堪,正要咬着牙收回手臂,却察觉右手手腕上传来陌生的力道。
江月年握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轻轻一拉。
姜池毫无防备,加之虚弱的身体里没剩下什么力气,顺着力气向前扑倒,正好落在江月年怀里。
女孩的怀抱温暖柔软。
姜池陡然睁大眼睛。
其实在他心里,江月年一直是特殊的那一个。
第一次见面时,姜池以为她不过是个寻欢作乐、以折磨他为兴趣的人渣,下意识咬在她肩头。江月年本应该暴怒着对他实行报复,却塞给他一把糖;
在求偶期时,他的模样狼狈不堪,毫无还手之力,如果被其他人看见,要么趁机剜鱼鳞或让他哭出鲛珠,要么站在一旁欣赏他痛苦的模样,偶尔添上几道鞭子和耳光。只有江月年小心翼翼地安慰他,伸手轻轻抚摸伤痕累累的尾巴,甚至无视了价格高昂的鲛珠。
至于后来江月年替他清洗伤口、微笑着看他吃下糖果、让他不要再伤害自己……
那都是被长期虐待的少年,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姜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