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推门进来, 看到靠在床头的人,面色冷沉如山雨欲来。
他找了大半天,找遍了所有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急火攻心甚至差点去砸了那家催债公司, 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周知意。
日暮西垂, 夕阳像是裹了蜜糖,水样地铺在玻璃上。
周知意支腿靠在他床边, 手肘搭在床头柜角上, 指尖夹着一支烟,烟头一点猩红。
旁边是他抽剩了的、随手扔在那的半盒烟和一支银色的打火机。
周知意没抬眼, 对他推门的动静充耳不闻,她漫不经心地把烟凑到嘴边,吸上一口, 微蹙着眉心吐出一口烟圈。
“周知意。”陈宴后背汗迹未干, 从齿间挤出这三个字,难掩愠怒。
周知意慢条斯理地又抽一口,这才缓缓抬起眼来。
白色烟雾蒙住半边脸,她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幽深而安静, 像暗藏风浪的海平面。
“你来了?”她笑了笑。
“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回微信?”陈宴大步走到她面前,遮下一片阴影。
“你现在长本事了,还学会偷偷抽烟了。”
他气极反笑, 抬手去夺她指尖的烟, 周知意下意识去挡, 抢夺之间手腕向后一转,烟头就摁进了陈宴的掌心。
很轻很轻的灼烧声,空气中似乎有肉被烫熟的味道, 一瞬即逝,像是错觉。
她停下手,拽过陈宴的右手,看到他掌心已被烫破了一块皮。
她睫毛抖了下,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疼过之后,又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感。
“疼吗?”她问。
陈宴扯了扯唇,目光不甚在意地略过伤痕,落在她脸上。
“高兴了?”
橙红的光晕落在她脸上,照得她皮肤清透而柔软,能看到皮肤上细小的绒毛,白色烟雾在她眼前淡淡散开,她的神情间呈现出一种纯真又颓废的落寞。
陈宴的心跟着软了一下。
“还在跟我生气?”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
这是两人之间亲密时惯有的动作,周知意低垂着的眼皮动了动,服软似的将烟摁灭在床头柜上。
桌面留下一圈黑色的痕迹。
“阿宴。”她抬眼看着他,眼中有水光在闪,作势去解纽扣:“你要不要我?”
“……”
陈宴蹙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的脸:“周知意,你喝酒了?”
周知意眼尾微微上挑,看着他:“我很清醒。”
陈宴轻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她满眼挑衅,像只浑身尖刺的刺猬:“你是不敢么?”
陈宴黑沉的眸光盯着她,薄唇淡抿,眼底有荒唐和愠怒。
周知意睁大眼睛,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目光划过他的眉心、眼尾、鼻梁、唇角,又落回到眼睛上。
她想起第一次在派出所见到他时的情形,他像是从天而降,满身桀骜冷然,目光如深潭。
曾经她拒人于千里之外,觉得他是不速之客。
后来她被他冰山下的火焰温暖,觉得他是不期而遇的惊喜。
而如今,她才终于发现,世上哪有那么多不期而遇的惊喜,不过是人自欺欺人的把戏。
“陈宴前几天回海市,抽走了在公司的最后一点股份。”
“我不知道他拿那些钱去做什么,但他现在彻底和公司没有关系了……”
“那是我们从一无所有共同组建起的心血,是我们曾经共同的梦想,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知意,你劝劝他,劝他别再堕落了……”
“我知道他对向宸的死耿耿于怀,他有负罪感,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一个人身上,可这明明不是他的错,一切都只是意外……”
周向宸那晚本来是要提前回南城的,从公司回家的路上陈宴接到一通电话,他们之前一直在联系的那家风投公司的负责人需要他立即去宁城面谈,周向宸便临时改变计划决定陪他去宁城。
陈宴回家拿资料,周向宸在车库里等,等了十几分钟却等来一通陈宴父亲醉酒胃出血的电话,陈宴必须立刻送父亲去医院,周向宸便拿上资料一个人开车上了海宁高速,没想到就遇上了那场暴雨,那场事故……
“陈宴一直很内疚,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向宸,如果那天他没去医院,或许出事的人就不会是向宸,哪怕他们早一个小时或者晚一个小时出发,向宸或许都不会死……”
耳边来来回回都是季芷的那些话,不受控制,不厌其烦,像一道道催命的咒语,在她心上一刀一刀地划开,划到血肉模糊,剧痛渐渐变成木然的钝疼。
凡事必有因果,只是一场蓄谋。
没有不期而遇的惊喜,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温暖。
他来南城,只是因为内疚,只是为了赎罪……
周知意执拗地看着他,抬手去抓他的腰带,再次重复:“你是不敢么?”
陈宴拧眉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摸到空调遥控器。
“我看你是热糊涂了。”他打开空调,将遥控器丢在一边,去拉她。
“起来。”
周知意甩开他的手,“你就是不敢。”
“我以前以为你是因为太珍惜我,所以从不碰我……”她自嘲地笑了声,眼尾渐红。
“陈宴,你爱我吗?”
答案不言而喻。
她从前满腔热情,被浓烈的喜欢蒙蔽了眼睛,以为他既答应了和她在一起,便是因为喜欢,或许他的喜欢比她来得晚,不如她的深,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只要他是喜欢她的就够了。
她嚣张跋扈惯了,不顾一切地把感情投注到他身上,放肆地燃烧,以至于忽略了他诸多反应。
他从来没对她说过喜欢;他从来不主动与她亲密;第一次拥抱是她主动,接吻亦是,而强势如他,却永远都是被动的那一个。
她从前以为那是珍惜,现在才明白所有的被动都只是因为不爱。
她一直渴望势均力敌的爱情,可她的表白半是威胁半是强迫,从一开始,就把这段感情变得不再对等。
这感情,开始的契机不对,结局只是输。
从一开始,她就输了。
陈宴垂睨着她,眸底情绪暗涌:“你说呢?”
周知意舔了舔唇,解开胸前纽扣:“你的行动会告诉我。”
一颗,两颗,三颗……
陈宴按住了她的手,“周知意,你发什么疯?”
周知意垂下手,眼底一片赤红:“陈宴,你不爱我。”
或许后来的某些时刻,他对她有过所谓的喜欢,可那几分浅薄的喜欢在愧疚和责任面前,不值一提。
周知意也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从接到季芷那通电话之后心绪就全乱了。
克制和理智同时出走,她变成了被情绪控制的傀儡,这些天来积压的所有难过全部喷簿而出。
夕阳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最后那一抹艳丽的橙红也消失了,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她半敞的胸/前一片刺目莹白。
陈宴扯过薄毯丢在她身上,极力克制着火气,本就偏凉的音色这会儿像是掺了冰。
“老子就差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你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这句话是事实,也正因为是事实,才更像往她心口上插了一把刀。
曾经她有多庆幸他对自己的好,现在就有多憎恶。
“对,你是对我很好,你把我从派出所里领回来,你给我买药,偷偷跟在我身后送我回家,下雨时你冒着暴雨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接我,把所有的伞都给我遮,天黑时你会在路口帮我照明,会帮我装一盏灯,你会跑遍整个城市帮我买一个已经绝版了的mp3,你会保护我的自尊心想方设法地给我钱,为了照顾我故意在学校门口开花店,每天假装顺便地接送我上下学,我难过时你会说哥哥抱抱,我遇到坏人时你会拼了命地保护我,甚至连我的朋友你都能照顾到……”
“你对我真的很好,从来没有人像你对我这样纵容,我想要的一切你都会给我,包括你自己……”
包括你的前途、事业、梦想和人生。
曾经她以为自己强大到无往而不胜,后来才发现,没有他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
在生活中,在困难前,甚至在这场感情里,她都是被他无限施舍的乞丐。
“可你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吗?”她执拗地盯着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视线模糊成一片,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周知意像是陷在海水里的一颗礁石,真相如巨浪残忍地从四面八方拍来,一次又一次将她吞没。
她看着他的眼睛,感觉像要溺亡。
陈宴眉眼深敛,似乎被她这番莫名其妙的发作弄得一头雾水,他无奈地叹口气,抬手去擦她的泪。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爱我!”周知意的声音里浸满了哭腔,“是爱。不是可怜,不是同情,不是责任,更不是愧疚和弥补!”
十八岁的少女,极度的理想主义,认为世界非黑即白,非直则曲,没有转圜。认为爱只有爱,不能掺杂一丝丝的同情和可怜,不容许混入一丁点的杂质。
如若不然,她宁可不要。
陈宴动作停顿,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下颌锐利冷肃。
他垂下眼,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抬手将她拽到怀里,紧紧抱住。下巴在她发间轻蹭着,他声色低沉略哑:“没有同情,也没有可怜。”
潮水退下去,汹涌过后只剩寒夜和冷寂。
周知意手臂僵在两侧,任由他抱着,沉默片刻,她闭上眼睛,回抱住他。
她轻声说:“高三月考,我进步时问你要了一个承诺,一直还没找你兑现。”
她侧脸贴在陈宴胸前,感受到他胸膛震动。他身上的味道清冷又好闻。
“想要什么?”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