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周知意很早起床。
她提前预约了医院,要带徐碧君去做体检。
这些年,周知意每年都会带徐碧君去全身体检一次,往常都是在年初,今年因为骑行计划和工作上的耽搁,再加之年后宁弋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流感,体检计划就一直向后拖延,生生拖到了五月份。
好在徐碧君这些年在家人的照顾下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平时出门买菜遛弯短途旅行都不在话下,去年周知意还帮她报了个老年大学,送她过去消遣时光。
周知意洗漱完毕的时候,徐碧君已经坐在餐桌边打算喝粥了。
“哎呦奶奶,您今天可不能吃早饭,咱们一会还要去体检呢。”周知意扑过去抢了她手里的勺子。
徐碧君瘪了瘪嘴,看看勺子又看看她:“依依啊,奶奶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儿?”
周知意:“除了不去体检,商量什么都行。”
徐碧君:“……”
老人越老越像孩子,周知意趴在餐桌边耐着性子哄徐碧君:“我知道您不爱去体检,但这也是为您的身体负责不是吗?要不这样,等体检结束我带您去吃海底捞。”
徐碧君这两年不知怎的喜欢上了吃火锅,最爱看海底捞的服务员表演扯面条。
“不是不想体检。”徐碧君打量着她的神色,“我上个月刚体检过。”
周知意侧目看着她:“奶奶,这么骗人可有耍赖嫌疑啊。”
徐碧君:“奶奶说的是真的。”
“我问过我爸了,”周知意皱着鼻子哼了声:“他说没带你去体检,我大伯也没有。”
“不是他们,是其他人带我去的。”
“表哥?”周知意疑惑:“没听他提起过啊。”
“都不是。”
徐碧君紧皱着眉头,回避开她宛如射线般的视线。
大概是憋得久了,她叹口气,干脆破罐子破摔:“是阿宴。”
“……”
“陈宴?”
周知意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跳快了两拍,顿了几秒,她才啼笑皆非地摆了摆手:“奶奶,您是不是糊涂了?您都多少年没见过陈宴了……”
“上个月刚见过。”徐碧君打断她:“每年都见。”
“……”
“算了,奶奶也不瞒你了。”徐碧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其实阿宴他……每年都会来看我。”
从周知意上大学以来,七年来,徐碧君每年都会做两次体检。
一次是周知意陪着,另一次是陈宴。
虽然周知意当初决绝提了分手,自作主张地斩断了两人之间的所有联系。可实际上,他从来没从她的生活中彻底离开。
只是因为她不想见他,所以他强迫自己变成了“隐身模式”。
徐碧君:“他怕你生气,不让你告诉我。”
周知意从一阵类似于失聪的嗡鸣中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依依。”徐碧君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沉缓而平静:“奶奶真的是拿阿宴当孙子看待的,即便你们分了手,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你已经长大了,别再因为你哥的事情钻牛角尖了,奶奶看得出来,其实阿宴这些年来一直都放不下你。”
“……”
时间像是一个轮回,转过漫长的一个周圈,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陈宴刚到南城的那个夏天,一夜之间,好像周围所有人都在帮陈宴讲话。
只有她还坚守着别扭的矛盾,下意识抵抗着他的入侵。
徐碧君用最新的体检报告瓦解了周知意要带她去体检的坚持,开开心心地去和老年活动中心的老太太们打牌了。
周知意取消了医院的预约,突然觉得有些无所事事。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随便找了部电影来看,刚看到一半,周明温回来了。
周知意坐直了些:“爸,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有点事,请了假。”
周明温换了拖鞋,里里外外转悠了几圈,给自己倒了杯水,转悠到了周知意面前。
“依依,爸爸跟你商量件事情。”
“今天怎么都要和我商量事情?”周知意关了电视:“您说吧。”
周明温放下水杯,在她对面坐下,又把水杯放在手里摩挲。
周知意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窘迫和局促。
高利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这几年,周家的经济条件一点一点变好,周明温也早已洗去狼狈,变回了当年那个儒雅的男人。
这几年,虽然年岁逐渐增高,可与同龄人相比,他总是显得更年轻更有风度的。
可周知意却总是在和他的独处中能看到种种他在老去的痕迹。
人们都说父母和孩子一生都在无声博弈,当父母在你面前变得不再那么笃定时,他们就已经在这场博弈中占了下风,在悄悄变老了。
可周知意却觉得,周明温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变老了。
从七年前他在手术室外面流露出慌乱和脆弱的那刻开始。
周明温开了口:“我也差不多到了退休年龄了,打算这个月干完就辞职了。”
“挺好的。”周知意说:“家里现在又不缺钱,我挣钱养你们就够了,您退休在家陪陪奶奶挺好的。”
“我……”
周明温抬头看她,眼神里有不确定,却没有闪躲:“有个朋友最近有个不错的项目,我这些年攒了点钱,想和他一起做,就在临市,不远。”
周知意没有说话。
周明温又道:“我知道你对爸爸不放心,生意的事输赢难讲,但爸爸这次向你保证,不管是赔是赚,一定会如实和你们说,绝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更不会去借高利贷。我就是……”
他清了清嗓子:“我就是不甘心。”
当年跌得那么惨,一家人险些掉入沼泽挣不出来,周知意没想到时隔七年,周明温竟然还会再旧事重提,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平静地点头同意。
“出于自由层面,我没有权利干涉您的决定,如果您真的想好了,可以去做您想做的事。”她说:“但是站在家人的角度,我想帮您把把关。”
周明温如释重负:“行!明天我就把所有材料拿给你看。”
周知意眸光轻晃,那一瞬间,她好像在周明温眼里看到了久违的华彩。
虽然周明温的老年再创业前景茫茫,可不知怎的,她也突然跟着高兴了起来。
人可以一时压抑自己的本性,但最终还是会屈从于内心的欲/望。
虽前途渺茫,却无法抵抗。
只好任性而为,九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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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徐碧君直到将吃午饭时才回到家来。
周知意打趣她:“这都几点了才回家,您老人家玩心还挺大。”
徐碧君风风火火地进门来:“你们看新闻了吗?旁边那家鎏金大酒店着火了,消防员和电视台都过去了,堵车一直堵到我们小区门口。”
周明温听得直皱眉:“有没有伤亡?妈,您该不会是去凑热闹了吧,以后不要再去了,太危险了!”
徐碧君:“我没去,我是听奔奔奶奶说的,听说起火的那层在办什么商业论坛,在场的都是各个行业的大老板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烧起来了,作孽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周知意的心却早跑远了,满脑子只剩下昨日与陈宴分开时,他最后的那句“我就住在附近的鎏金酒店”。
他是来宁弋出差的,就住在附近的鎏金,而刚刚徐碧君说,着火的那层正在开商业论坛……
不可能,哪里就那么巧。
周知意拿起餐桌边的手机,在手心里摩挲了几圈又放下,强行截断不好的联想。
一家三口坐到餐桌边,徐碧君的声音直往她耳朵里灌:“光救护车就来了好几辆呢,估计情况够呛……”
周知意不觉中又拿起手机。
指节因不断用力渐渐开始泛白。
她脑子里蓦然就冒出那句让她后悔了很多年的话,她说过的最残忍最恶毒的一句话——
“那晚该死的人不是我哥,是你。”
……
“你们先吃,我去回个电话。”周知意撂下这句话,拿着手机匆匆走回房间。
她拨通陈宴的电话,铃声响起,迟迟没有人接。
心隐隐往下沉,周知意第二次拨打,依然没人接通。
第三遍,第四遍……
当电话铃声第五次自动挂断时,周知意的手指开始发抖,回忆再次不合时宜地涌现出来,一遍遍鞭打着她。
不可能,一场意外事故而已,酒店里有那么多人,消防人员都过来了,他不可能会这么倒霉。
心上像是被坠了一块巨石,沉重发痛,摇摇欲坠,周知意咬着唇,再一次拨打陈宴的电话。
铃声响起,继而是静默,下一刻,男人的声音蓦然传入耳膜:“知意?”
像是有谁在耳边深深叹息,巨石被男人清冷的声音击得粉碎,心脏慢慢落回胸膛。
“你怎么不接电话?”
周知意没好气地说完这句话,才感觉到眼眶热得发胀。
“刚刚在忙,怎么了?”
周知意后知后觉地收回失态,一时间却无法收回张牙舞爪的状态:“听奶奶说,你上个月陪她去体检了?”
她本是想掩饰尴尬,才临时抓来了这个话题,等话说出口,又突然觉得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