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辈子不爱人前露怯,就自己熬着,熬着,忽然来了个乖的,竟然心疼自己了。
从未享受过这待遇的陈吴氏不知道咋好,就伸手使劲拍了七茜儿手背一巴掌,硬邦邦的说到:“你到会耍乖!”
说完便更后悔了,人家是好心,打人家干啥啊。
为这,她便加倍的哼哼起来。
七茜儿看着老太太有些不安,就又是想笑又心酸了。
甭看孙儿一堆,最后还不是各窝顾各窝,谁管这老太太心里咋想的,又想要啥呢。
这是难受了啊,七茜儿特别懂,她年老之后也这个毛病,就不知道哪儿不舒坦,也没病,就是浑身不展挂,要哼哼出声来才发散舒服些。
这老太太往日不骂人,不数落人,不刻薄人的时候,嘴巴里就要不间断的哼哼。她也总说她身上不舒坦,后也喊过郎中,却瞧不出什么毛病,药倒是吃了不少。
乔氏说是装的,可老太太十几年勾着腰哼哼唧唧。要装的,那还真是有恒心了。
可怜她这个哼哼,就成了孩子们,孙媳妇儿们躲避她的信号。
最后,大家总算都成了老厌物喽。
老太太哼哼了一会儿才说:“你,你男人,就是我那孙儿,他大名儿唤做……”
七茜儿抬脸打岔:“奶!这个我知道,他叫陈大胜!那婚书上写着呢。”
听这毛稀的这样说,老太太就乐。
这是不计较自己打她了?真是个乖的。
要不说识字儿好呢,识字儿了就啥也知道,啥也不怕了。
不像她们,出了门得紧跟着,稍微不注意被前面营子甩二十里地,连打听都不会打听,东南西北都不认识,就知道她们是谭将军的人。
那天下姓谭的多了去了,那前面几路大军,姓谭的分大小谭,大谭是老帅,小谭好几位呢,还分着将军跟少将军。
老太太喜怒都在面上,心里美吧,却仍然要压下行情,于是她撇嘴儿道:“什么陈大胜,他就叫臭头!陈臭头!他这名儿吧,那可是老谭将军给起的,老将军你知道不,那是管着百万人的大将军,他给我臭头起的名儿。”
老太太脖子晃悠的像皮影戏里的人儿,看上去倒有了几分老可爱的样儿。
七茜儿看的嘴角直抽。
且不说整个新朝都没有百万大军,就说那位了不得的老谭将军,那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年大军遭遇围堵,臭头跟他兄弟们立了战功,就做了人家谭家的亲军,好巧不巧,他们遇的那老谭将军就是个神人。
这神人遇事总要做些不正经的阵势,最爱给人起吉利名儿,也不管旁人的名儿是不是爹妈给的,就顺嘴儿给老陈家那群臭头,臭蛋儿,起了大捷,大旺,大顺,大胜,大义,大忠,大合这样的名儿。
他这个破毛病是被如今的皇爷,当年的大都督下过公文申斥,还挨了军棍的。
这老太太还拿这一桩事吓唬人呢。
成啊,只要我们好好相处,就给你吓唬呗,只要您别哼哼,就怎么都好说。你哼哼我就想起自己来了,我那会子还不如你呢,你哼哼给子女听,我有啥啊。
七茜儿捧场:“好名!人一合即大,从军长胜则大吉。”
哎呦~这话脆生,好听的不得了,就是听不懂。
老太太很吃这套,就放软了身段,多了半分的耐心哄着七茜儿说:“不是吓唬你,你男人在前面那是做将军的!他啊!那可不是一般人……你以后可得听话,知道不?”
七茜儿特捧场的惊讶。
“真的?”
“那可不是,你这妮,是掉进福窝你做官太太了!”
七茜儿扭脸看腊梅,树叶颇绿呢。
老太太看她畏惧扭脸,只觉着吓唬住了,就更加神采飞扬:“你呀,我跟你说,只要你听话!以后干的稀的总有你的,以后机灵点儿,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那个乔氏你甭搭理她,知道不?我总不会亏了你,明白么?”
老太太这是预备搞派别了?成,加入你了。
见七茜儿点头,老太太就用手抿抿烟锅上掺树叶的烟丝儿,学着她见过的那讲究老太太的样儿说到:“现下,你先打扫打扫住下,也住不得几日,明儿咱还得跟军营走呢,知道么?”
这老太太见过最体面的老太太,就是她们村老财家的老太太。
七茜儿适当惊讶,抬脸诧异:“啊?走啊?去燕京么?”
老太太你东一榔锤,西一棒子的你还是没解释清楚啊,就光吓唬我了。
我可去你奶奶个腿儿吧!不能忍了。
老太太那点耐心消耗光,那火又上来了,怎么就是个傻憨驴儿说不通呢?她拿着烟袋锅就举起来骂到:“燕京?你想的美!就你这样的还燕京?明儿大军开拔,老将军一声令下让你下河你都得蹦!让你上天你就得窜!
我怎么知道哪儿去?那是军令,军令你见过么?走不及就是个死~!等那官兵过来,知道你是叛军的家眷,那一刀下来,你就完蛋艹的了!还燕京,你还想去燕京,你咋不去宫里当娘娘去?”
七茜儿不接她的话,就迎着那烟袋锅去了,她将脑袋置放在烟袋锅下面,眼神贼亮的看着老太太说到:“奶!您这话说的就没道理。”
老太太瞪她:“道理?什么道理?”
七茜儿眨巴下眼睛,顺手指指庄子后面连绵不绝的大山道:“您说的那军令,说咱要走啥的,这个道理讲不通啊?”
老太太都跟着大军走了四年多了,这跟着走还有道理了?
“你说啥呢?什么道理?谁的道理?”
战争初停,国事方安,一群无人管的妇孺还想到处溜达呢,没门喽!就这了,自她们来了,错非男人飞黄腾达,这泉后庄就是大家的埋骨之地!
转明儿那些进不得燕京的二等太太贵人们也会熙熙攘攘来,到那刻,大家就个凭本事大鱼吃小鱼,虾米棍臭泥儿。
七茜儿心里有一笔发财账目,现下她就是圈套圈的也得把这老太太吓唬住,住到该住的地方去。
不就是道理么,来来来!我让您试试啥叫道理,啥叫真正的吓唬!
第9章
陈吴氏从未见过如此能说的小丫头,这乖这嘴儿里生八条百灵舌头,那是叭叭的道理吐出来,她多半都听不懂。
就看她指着身后那大山说:“奶!咱身边这山呢,叫百泉山,百泉山分南北,当间到燕京自古就一条路,过庆丰城五十里入燕京东门。
那剩下的西南北门是那路大军咱不清楚,也跟咱无关系,只是当前儿,您说大军要听军令开拔?这就没道理了!”
老太太顺嘴反驳:“杂没道理呢?”
七茜儿黄毛脑袋一晃悠:“说不过去啊!都如今这时候了,前头都改朝换代了,您说要走,又~开的是哪路大军?要开到哪儿?要前面走,可就开到燕京门下去了。”
老太太冲七茜儿晃晃脖儿眨巴眼。
七茜儿也晃晃脖儿,眨巴下眼。
“奶,我看前面的旌旗,是谭字儿,可前面破城却挂的是有飞虎纹儿的李字儿旗儿,若是这般,这谭字儿动弹,就是入庆丰城抢军功,这在军营里就算作大事儿,那到底咱家倒是中军,还是前锋营儿?”
这是男人话,老太太听不懂,便咳嗽一声没吭气。
七茜儿继续:“按照那史书上的规矩,改朝换代就是非常时期,如今入燕京的那该是新皇爷的亲军……新皇爷他老人家可是姓李的,咱家跟的可是姓谭的?要是这样,那就是不能动的,您明白么?这里面犯大忌讳!”
这话老太太更听不懂了,她整个精神都笼罩着可怕的几个大字,自古,史书,皇爷,亲军!对,还有改朝换代。
她失了主意就求教般的问:“那,那咱去哪儿啊?“
七茜儿一摊手:“那我哪知道,要是说前朝还有残部吧,就得派兵围剿,若要行军围剿,那得行动迅速,就得骑马去了,那也不能带个伤病营儿,还有咱们这般的妇道人家去,对吧?”
老太太求证一般的问:“对,对吧?”
七茜儿点头:“对啊!不能动了。”
老太太颤颤巍巍:“真,真的?”
“恩!真!就该是这个道理的。”说到这儿七茜儿还怪了她一句:“您以后说话可得注意着点儿,以后不一样了,还叛军呢!咱不算做叛军了,如今新朝了,前朝那些都算作余孽,他们才是叛军呢!你可不敢出去瞎说,掉脑袋的事儿!”
呦,这又要掉脑袋了,老太太面孔一白,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这不是说顺嘴了。”
她是讲浑理儿的,遇到这正理,就觉着先天理亏。
老太太没啥大见识,却有些小算计,她此时也估摸出来了,这老陈家祖宗八代高香,而今是真迎了个祖宗回来了,以后啊,她是拿不住这毛稀的了。
咋办呢?
供着!必须供着!
想到这儿,老太太就更加软和的求教:“那,那妮,乖妮儿,你可是咱家人,那往后咱家可咋弄啊?”
七茜儿满面无辜:“恩,我也不知道啊,按照书上写的吧,这凡举新朝刚立,一般皇爷得料料民……”
老太太好没被口水呛死,咳嗽几声她才问:“啥是料民啊?”
七茜儿与她解释:“就是估摸估摸,算计算计,自己家里有多少银子,多少土地呗。”
这个老太太就听懂了。
她得意的拍腿:“这个我知道!咱都督素来精穷的!”
七茜儿闻言噗就乐了。
“就是说啊,皇爷如今都精穷的,这大军开拔就是粮草银子,还带上咱们?那不可能!”
老太太捧臭脚一样的点头:“可不是,可不是!你家臭头都三月没捎东西回来了,说是那边饷银都开不出,前头啊,都靠着领军的诸位将军爷自己想法子,自己养着军呢!这话你可不敢说出去知道不?”
老太太却有军中的见识,话说的一点儿没错儿。
前朝要不是精穷的,也不会遇到天灾就乱了国,不乱国也轮不到精穷的新皇爷登基。
七茜儿点头:“谁也不认得,我跟谁说去?所以新皇爷要先料民,继而才是稳定内政,稳民心。
您是不知道呢,庆丰城那头被天老爷毁了,砸的都是坑坑洼洼的,还有那城里的井水动了脉络都干了,您年老有见识,那是不是人跟着水走?”
老太太点头:“那可不是,就是行军扎营也得跟水走不是,甭说人,牲口都得饮水。”
这就对了,要的就是这话。
七茜儿蹲下,摸着老太太的手亲昵的说到:“就是这理儿啊,奶,您想啊,怎么动弹,也不能把咱们往没水脉的地方送不是……如今就是您想走,那也是走不得了。”
老太太有些慌了,她左右看看,只是不相信自己就要在这个庄子扎根了?
她这心里怎么就那么不踏实呢。
“真,真不走了?”
七茜儿点头:“若我想的没错,就不走了,我就是本乡本土的,我跟您说,庆丰城附近两条水脉,那边断了,剩下这条,就在咱这边呢……”
她话音未落,老太太呼啦就站了起来。她又蹦到墙头左右看了,看完才小跑着回来问七茜儿:“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