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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氏看看那碗面汤,再看看孟万全,又想想身后那些远望的妇人,心里暗恨,她便取了衣襟下洗的发白手帕,先是擦擦没有的汗,依旧笑的轻快。
    笑了几声没人应,她便说:“哎呀,都这时候了,万全子都吃了吧?要是没吃我那份还没动呢,火上煨着,要不?我给你端过来?”
    孟万全不吭气,也不敢吭气。
    乔氏又给自己找台阶,便看着远处说:“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赶紧让老太太吃点热的,老太太不吃,你这干孙儿也不劝着……这茜儿也是不懂事的……不是我说呢,老太太您可真放心,她可见过什么世面,小小年纪懵懵懂懂的,一不小心被人骗了就不好说了,那可是一帮子光棍军汉,咱可是还没成礼……”
    老太太从前每天跟乔氏都要争斗,她骂她打她,可是暗地吃的是阴亏,她个直来直去的老婆子弄不过县里商家的姑娘,每次都是有苦难言,就越发想了办法刻薄,只要人多乔氏敢装,她就趁着人多打她。
    老太太有件事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乔氏也打她,下死手拧,总趁着没人的时候拧她腋下肉,蹂躏大腿边的肉,她这么大岁数了,也不能出去脱了衣裳裤子给人看。
    这世道就是这么怪,没人性,没规矩,神不看鬼不粘,长辈不是长辈,人也不是个人。
    老太太知道自己,她就是虚张声势,勉强能护住自己的东西,可她老了啊,每天早上一身疼爬不起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就会扑通栽倒,从此落到乔氏的手里。
    如此老太太心里就一直有个想法,若有那么一天她倒了,她就想法子结果自己,一天罪半日耻她都不受。
    可现在不一样了,自打昨日茜儿那孩子来了,她知道自己有人管了,便不再预备跟乔氏争斗,她现在跟乔氏多说一个字她都觉着恶心。
    她再不愿看到那张水灵灵的菩萨面假象,看她薄唇吐着信子,一日一日将自己吞噬了。
    如今安全了,老太太才认真的想从前不敢触及的那件事,她其实竟是怕她的吧……是怕的。
    可再怕,如今也不能让她往茜儿身上泼粪啊。没有多想,老太太一碗热面汤对着乔氏那张脸就去了。
    乔氏一声惊叫,她可算了如了意,老太太又当着人打她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太太会败了她最爱惜的粮食来毁她。
    双目模糊,脸上热辣,乔氏哭的前所未有的丑陋,心情更是前所未有的暴躁。
    今天夜里,无论如何她也要出了这口气。
    那边祠堂门口的喜鹊与乔氏粘心连肉,远远的她就听到母亲在哭,闻声便立时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郭杨氏,于万氏,高氏等听到便一起小跑过来。
    到近前,她们先看看老太太再看看无比凄惨的乔氏,忍无可忍郭杨氏便对老太太指责起来:
    “老太太!您也这么大岁数了,兰香哪儿做的不好,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她第二天还不是抹了眼泪照样给你端吃端喝,桨洗缝补,您这次~就过分了!这滚热的东西你,你怎么能往脸上泼?”
    桨洗缝补?
    老太太脑袋里立刻浮现出大清早出门,一盆添了土渣的衣裳堵在门口绊她满面花的时候,她说出去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信!
    没人信,咋办呢?对!对!现在与从前不一样了。
    老太太没有给自己辩解,她就环视一圈,总算把一圈妇人都看的熄了声,她这才对孟万全说:“万全子。”
    孟万全应声赶紧过去。
    老太太捂捂心口强笑着对他说:“你那弟妹,才将将十五,她人小没经历什么事儿,我,阿奶今儿不求你说别的,就求你给个公道,你给么?”
    乔氏哭声忽停一下,猛的嚎啕着就要往村里跑,老太太对她的手段太熟,先一步就拦住她,抓着她的胳膊道:“你别跑!今儿我跟满天神灵指咒,你敢跑,我立时碰死在这!!”
    孟万全惊吓道:“阿奶您说什么?”
    老太太看他笑:“我说真话,她敢跑就是逼我死,她不想我活着我就如了她的意。”
    多大年纪的人了,说这样决烈的话,这群人一下子就被唬住了。
    边上有那妇人便赶紧过来劝和:“老太太可不敢这样说,你这样乔氏便没了活路了。”
    老太太瞥了一眼,见是于万氏,便笑了:“没事儿,今儿她跑了,我死她也活不成,路不路的反正都绝了。我就让万全子说句公道,怎么就不成?非要放她跑了逼我上绝路不成?”
    “听!听!怎么敢不听……”她们纷纷说到。
    孟万全看看乔氏,今天老太太告状成功,他思来想去,联系才将乔氏的话便更彻底把人看清了。
    可他到底是个诚恳君子,又涉及着七茜儿的名声,便不复述只对这群婶子们道:“乔氏的的确确说话恶毒,坏人名声,她该受罚,老太太泼她,已经是轻的了。”
    那是逼人上绝路的话呢。
    孟万全因着老太太的面子,加之自己也有善心,他对跟随的这些家眷一直是竭尽全力照顾,现下他说乔氏错了,大家便信。
    郭杨氏扶着乔氏的手缓缓松开,她看着孟万全说:“竟是这样!这又是从何说起,怎得就恶毒起来了?”
    乔氏孤单柔弱一个人,到底为什么她要说坏人名声的话?恶毒?乔氏可受不起这样的评价。
    乔氏闻言更是要晕过去。
    老太太冷笑:“人家说,我那孙媳不该跟着一群粗汉出去,这话说的,你们都跟多少年了?依着她的道理,这连我都该算在内,大家伙怕是早就不贞洁了,行呗!既然都不贞洁了,一会子回去齐齐拿了绳子吊死就算了……”
    可不是,别说七茜儿,这些年战乱奔波,从前没有车马的时候,半夜被前面甩脱,有些爷们好心返回十几里寻了人,背着回来的就有好几个。
    那要按照早先的规矩,有一个算一个大家可都别活了。
    乔氏慌张,放下已经不烫的脸扑通就给老太太跪下磕头道:“老太太,是我年轻不经事,我也是急,这都一天了,说话就没过脑……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您,您饶了我吧!我真不是有心的……”
    乔氏认罪从来彻底,头磕的呯呯响。
    是啊是呀,乔氏自己也跟了三年多了,她要是走心不是把自己都说进去了。
    一起共患难的妇人们难免都有家人情分儿在,大家七嘴八舌正劝,却听到远处有人在喊着什么。
    天模糊的时候,七茜儿回到泉前庄,入庄子路离的好远,她就站在骡车上,对庄子喊:“奶!!我回来了!!”
    常连芳被她吓了一跳,接着便笑了:“嫂嫂真有意思,这会子正是吃饭的功夫,老太太早回了。”
    七茜儿又喊了两声,才得意的坐下对他道:“你不懂,老太太指定等我呢。”
    果然,她坐下没有片刻,就有人在庄子口喊:“前面是我常兄弟不是!”
    常连芳笑了起来,也在马上喊:“是!我们回来了!!”
    “知道了!老太太让我跟你们说,慢点着,天要黑了!小心看路!!”
    “知道了!看着~呢!!”
    说着说着一个转弯,七茜儿便看到好些人在柳树大磨盘那边往这看。
    这阵仗厉害了!
    待到他们过去,老太太眼里却并无这满满三车东西,倒是如获珍宝的跑到七茜儿面前说:“你,你~你回来了啊。”
    说完她便哭了起来,哭的颇委屈样。
    七茜儿心安,过去搂住她便安慰:“哎呦哎呦,我都没在外过夜,您看您,就这么想我了?”说完她捧着老太太干巴巴的老脸左右端详了一下又笑:“真想我了?”
    老太太竟娇羞了,呸了一口伸手就打了她几下:“没脸没皮的胡说八道什么?”打完又献宝一样从怀里取出那蒸饼对她说:“赶紧吃!饿了吧?阿奶给你捂的温乎乎的……”
    她们在这爱来爱去,那群妇人多眼尖,便呼啦一下围着那马车就去了。
    那头一车是半车书卷,还有半车人高的各色布新铺盖,那第二车是家里的辘轳拐子还有若干铁家伙与黑酱缸子,到了第三车,这就是半新不旧的乱七八糟,像是羊皮袄子,杂木的炕桌板凳,总之看不真有多少东西,却是……这老陈家可是发了,发了啊!
    这种嫁妆闻所未闻,还是头回见。
    她们做饭,大家一起用砂锅子,看看人家,光是铁锅从大到小六个,人家有两套。
    这可是铁器啊。
    妇人们嫉妒的眼眶通红,倒是七茜儿拖着老太太来到第一车,抓住一副新铺盖对老太太就说:“奶,您瞧这是什么?”
    老太太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可她嘴巴里却认不出,只欢喜的说:“这,这是什么啊?”
    “新里新花新细布,里外三新的好铺盖呗,您只管选了,咱娘俩今晚都盖新的!”说完还在老太太耳边说:“还有新衣裳给你穿。”
    老太太都喜哭了,绝对没想到的事情啊,怎么这么多啊?怎么这么多啊!天啊,老天爷是不是明天就让自己去死了?
    她磕磕巴巴的说:“我不要!不要!我有,有!我的好着呢……这么好的东西,还是我出嫁那会,我娘给我陪嫁过一套新的,那套可没这个厚实……等我带到你爷爷家,他家穷耗子满地乱窜,还舍不得给我盖,锁起来了他,说以后娶媳妇用,你说那老东西坏不坏,我……我这辈子~还有命盖新东西?”
    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便爱惜的摸摸那铺盖,摸完认真的侧头对七茜儿说:“茜儿啊,奶求你个事儿呗。”
    七茜儿看她高兴,自己也挺高兴:
    “您说呗。”
    “那,那你要给我~我,我就先放你那儿存着!就这套新的,这颜色我也爱,那,那明儿我要是没了,你能给我用这套,做我的装裹好不好啊?”
    七茜儿一听脸上就怒了,她有钱!有钱人儿!
    有金子!大大的金子都成堆……她都不敢碰,吓的要死。
    她一边咬着蒸饼,一手搂着老太太,皇爷指点江山一般豪爽的说:“您想什么呢!就这?棉布做的铺盖给您装裹?您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老太太委屈死了,扭脸看她:“不,不行啊?”
    “不行!您可别惦记这点破烂物了!我可不给你!您就受受委屈暂且盖着用吧! 你看这有多少?留着给耗子打窝呢?看您这活蹦乱跳的还有几十年好活的样儿!你想这干嘛?甭说棉布的,您好歹也是一群果子老爷家的老封君,您要是信我~这事儿就交与我……”
    老太太感动,看着她真诚的说:“我信你啊!”
    七茜儿咀嚼着蒸饼,依旧搂着老太太一辆一辆巡车:“待转日!春暖花开!夏山如碧!丹阳迎秋!瑞雪丰年!咱这世上安安宁宁了,到那时我出钱!花上等的雪花白银,让人上山给您寻那百年好木头,那没有三抱两抱粗的板材咱都不稀罕要!”
    老太太吓的不轻,想都不敢想,只颤抖:“薄,薄,薄薄棺!不冷就成!”
    “那不能,双层呢!您是果子老封君,可用双层。如此咱就头层雕花青石做外棺,您说冷不冷?甭说耗子,狼来了都咬不动!
    您听我说,我把那木头给您请回来,还要请一等一燕京的好师傅来制,寿材面儿给您上大漆金粉,给您画五彩的鸾凤牡丹……那是后话,现在不提了。”
    “哎……我可说么,做啥美梦呢,后话啊?”
    “后话!也是真话!您安心,有朝一日您真没了,老衣从头到脚我也包了,给您制上十三层,层层我给您上绫罗绸缎,最外面那层我给您预备那燕京流行的大红妆花金织的仙鹤云锦,您脖子下面我给您还上个大大的玉瓷枕头,您那脑袋左右两边,左边我就给您放五十两的银元宝,右边我给您放五十两的金元宝……”
    一个不够就放俩,反正她有钱儿,哎!就是有钱!
    那都是没见过富贵乡的妇人,有的人从前连县城都没出去过,这些妇人哪里有七茜儿的见识,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俱都收了声音,都安安静静的跟在七茜儿与老太太身后,听大戏般听着。
    七茜儿从前无儿无女,那时候只能自己给自己预备死后的棺椁陪葬,她没有就总是想,在脑子里把自己死后的东西假想了无数次,还不断的给自己往棺材里添自己没有的好物件。
    在外面听到谁家谁家老太太棺木里有什么了,她就给自己添一件,逗自己玩。
    现在总算有个老太太与她一起玩耍了,她就上了瘾头的开始说自己的梦想。
    “……您头上!我给您带足金的头面,那发边儿左右簪子,我给您上拇指大珍珠镶嵌,对!还有的脸上,脸上!我就,就给您上最好的玉料,找好工匠给您打最好的款式,您没了之后身上十三层,嘴里含玉蝉,眼睛嘴巴鼻子耳朵我全给您照顾到了,还有您那手也不能闲着……”
    “手都不给我闲着啊?”
    “啊,闲着干嘛?”
    老太太看着自己满是皴裂,皱皱巴巴的手说:“那都蹬腿儿了,还不给闲着啊?”
    七茜儿咽下最后一口蒸饼确定的点头:“不给!必须拿点东西,就给您握个金如意吧,上面有各色宝石那种……”
    孟万全跟一边听的面目抽搐,这小媳妇牛皮吹的闻所未闻,这是埋皇爷呢,还是葬娘娘呢?
    就你家老太太?还穿十三层?这不浪费东西么!
    没人相信七茜儿,老太太也绝不相信这话,可就爱听,人老了,还有啥指望,就指望一套体面的棺材随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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