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淮山有两子一女。
大儿子和女儿是前头妻子生的。
不过妻子在建国前就去世了,后面他就娶了第二任妻子舒佩华,生了次子韩向军。
说起来他对自己的两任妻子和孩子都有愧意。
建国前和前头的妻子孩子聚少离多,她病逝时他也不在她身边。
后来再婚后他也还是在部队里,佩华是大学老师,有自己的事业也不能随军,两人还是长期异地,再后来六八年,舒佩华受自己的牵连被人批-斗,却不肯写大字-报“揭发”自己,受辱自绝。
那时候次子还不到十岁。
而当年林建业出事,是因为他得了消息,接了自己妻子和儿子去了他家跟他爱人一起住,然后去和那些人周旋,才会被人打至重伤的。
没多久之后,佩华就自-尽了。
之后他就接了次子到部队,送他去了部队里的寄宿学校。
可是因为那些经历,次子的性格变得格外的难以捉摸和沟通。
跟这个家庭也十分疏离。
他记得当年次子和建业是很亲近的,这些年,对他的死应该也一直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韩淮山神色缓了许多,他看向韩向军,道:“刚刚是建明打电话给我,他跟我说,当年建业和孟楠在乡下有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并没有死,一直被......被建明以前乡下的那个爱人当作他们的孩子养在乡下。”
“向军,说起来当年还是你去周家村接建明回来的,当时你有没有见到过那个小姑娘?”
因为建业的死,儿子以前对林家人一直很照顾,在建明下乡的那些年,他自己也才十几岁,却一直寄钱和粮票给赵新兰,后来建明平-反,也是他和自己的司机一起去接建明回来的。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又对林家和林建明冷淡下来的。
韩向军听到韩淮山的话,脸上先是有一些疑惑,接着就慢慢转成了冷色,还带着一些要是普通人看了很可能会坐立不安的讽刺和怒意。
“没有。”
他道。
当年他去周家村本来为的就不是林建明。
而是因为林建业和孟楠下乡的地方也在那里。
他去了那里,就找人仔细问过了林建业和孟楠下乡还有去世前后的事,当然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女儿。
后来他也问过周巧娘,提到那个孩子周巧娘很伤心。
不过那时的他,也从没有怀疑过死的那个会是周巧娘亲生的孩子。
这实在是荒谬至极。
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一哂,道,“十几年林建明都不知道,这会儿怎么就突然知道了?”
表情虽然只是冷淡,但语气里的讽刺却锋利如刀。
韩淮山有些堵得慌。
他也觉得林建明这事弄得糟透了。
但他也不喜欢看到自己儿子这样太过尖锐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简单把林建明的解释跟他说了一遍,然后在他开口之前就先道:“向军,去周家村要周转十几个钟头,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这一次就不要过去了,我已经跟建明说了,等那个孩子接回来,就让他带她过来看看......其实......”
其实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建业的,韩淮山都有一些怀疑。
只是......不管是不是真的,对那个孩子来说,这样都是更好的,那就这样吧。
所以他吞回了后面那句话。
韩向军“哦”了一声,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韩淮山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一阵疲惫和无力。
*****
林建明这天出发,先坐了火车去了隔壁的省城,第二天快黄昏时才到的周家村。
这时候是八五年,农村虽然已经进行了改革,但这不过才几年,山村里还是穷,勉强吃得饱饭,大家的衣服却还是灰扑扑的,很多更是补丁连着补丁。
所以在衣裳光鲜笔挺的林建明到了村子里的时候还是引起了许多村民的张望。
林建明长得好,哪怕是当年是黑五类住牛棚的时候也很突出。
村民们看到他很快就认了出来,然后忍不住私下嘀咕。
有人更是先一步跑到周一槐家,跟周一槐喊“一槐,一槐,你妹夫来了”......就算林建明走了这么多年,在他们心里,这男人还是周巧娘的男人,周一槐的妹夫。
走到院子门口的林建明听到了这话,脚下一顿,拎着包的手上就是一阵的发紧,脸上和心里都是一阵的尴尬和膈应。
他早不是周一槐的妹夫。
他现在有妻子,有儿女,这些人的话又让他有一种被强行拖进当年那个牛棚的烦躁和厌恶。
周一槐听到村民的喊声,转头就看到院子外站着的林建明。
他也没顾上跟那村民说话就出了门往院子外面迎去。
走到林建明面前他也有点尴尬。
搓了搓手就招呼道:“建明,你过来了,快进来坐吧。”
声音带着些小心,还有些讨好。
当年是林建明抛弃了周巧娘母女。
但在周一槐眼里林建明跟周巧娘离婚之后也没亏待巧娘母女,每个月都给她们寄十五块钱过来,这在这小山村是笔不小的钱了......毕竟城里那个老婆给他生了儿子,巧娘肚子不争气,就生了个女儿......现在可能连女儿都是假的。
另外林建明当年还一次性给了他两百块,他们家的房子就是靠这个钱建起来的。
之后他大儿子当兵,小儿子去粮站工作,也都是托林建明给办的。
倒是小女儿在大队小学做老师是顶的巧娘的班。
所以周大槐一家人对着林建明就横不起来。
周家人小心殷勤。
可林建明对着他们却十分冷淡甚至隐隐带了厌恶。
不仅是因为当年林建明跟周巧娘结婚,周大槐一家嫌弃他是黑五类,曾给过他不少的脸色和冷言冷语。
另外他还十分怀疑林窈是建业孩子的事,周大槐一家是知道的。
可恨他们瞒着他,还敢涎着脸一次一次的要好处。
要不是周巧娘骗了他,当年他肯定就已经带林窈回原州城了......那也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也不会让韩伯父对他失望。
林建明没有理会周大槐的招呼,他进了屋子环顾了一圈,没有见到林窈,就直接问道:“窈窈呢?我先见见她。”
*****
林窈这时候正在村头前门河畔的老桃花树下呢。
她靠坐在老桃树下,就看着在前面河岸一边洗着东西一边聊着天的村民们。
就好像以前她还在老桃树里面一样......那时候每天看着村民们在溪边一边洗着东西,一边兴高采烈地聊着东家长西家短,就是她难得快活的时候。
那时候她就想,做人真好。
哪怕是他们聊得烦恼,对她来说也是有趣的。
林窈瞅着村民们。
村民们看着这丫头心里也不忍。
以前这丫头也常过来这里。
不过那时候都是陪着她妈一起在溪边洗东西,现在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了......这丫头也真是命苦。
天色慢慢黑了。
溪边的人也越来越少,每个人走的时候都会跟林窈打声招呼,林窈就笑眯眯地跟她们说上几句话,本来村民是想要安慰她几句,可说上几句话却变成了林窈哄她们。
......周家人觉得林窈有时候说话忒不讨喜,但村民们却觉得这丫头真是好极了,长得好,小嘴还跟抹了蜜一样,说话做事都贴心。
最后一个大婶离开时从篮子里摸了一个香瓜出来,递给了她,道:“窈窈啊,天快黑了,你也快点回家去吧。没事到婶子家里来坐坐,找你荷花姐姐她们一起玩,婶子给你熬地瓜粥吃。”
林窈接过了香瓜,她嗅觉灵敏,握在手里就已经闻到了浓浓的瓜香味。
她看到大婶眼中的同情和慈爱就知道大婶跟别人一样都误会了,以为她是在因为周巧娘过世的事伤心落寞呢。
其实她没怎么太伤心。
她情绪浅,而且她对周巧娘已经尽力了......她延了她四年的命,也让她病中的时候没有受过多少痛苦,所以她觉得已经很欣慰了,报了恩也觉得轻松,所以她只有在她去世时有一些伤感,但现在已经好了。
现在她来这里,只是因为知道要走了,所以想过来坐坐,跟老桃树道道别,再看看这里的风景而已。
她是很想要离开,但她也有些不舍得老桃树,也不舍得树下的这些人。
......其实说起来,她还是看着这些人长大的。
就是面前的这个大婶都是。
看着他们从溪边玩耍的孩子,慢慢长大,后来变成青年男女,还在老桃树下羞答答地求姻缘,再后来就变成每天到溪边一边捶衣服一边聊家常的妇人......她曾经无比地羡慕过他们,也喜欢他们。
她对大婶笑了一下,道:“好,谢谢婶子,回头我给婶子做了糕点送过去,还有一些花粉,也给荷花姐带过去。”
大婶看到林窈苍白着小脸这么笑一下真是又心疼又喜欢。
这样好的孩子,谁能不喜欢呢?
这边大婶叮嘱了林窈几句刚离开,那边周大槐的大儿媳王月娥已经找了过来。
她远远就冲着林窈道:“窈窈啊,快回去,你爸来了,正找你呢。”
林窈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老桃树的树皮,深呼了一口气,就跟着王月娥回周家了。
两人走到门口时林建明正坐在堂屋里听周大槐说着这两年周巧娘生病,林窈是如何悉心照顾她妈的那些事,听得林建明正难受尴尬无比。
周大槐当然看到林建明难看的脸色,林建明听得难受,他说的也难受,所以听到门口有人进来的动静,屋子里的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抬头往门口看去。
只一眼,林建明就愣住了。
*****
八年前林建明离开周家村时林窈才只有八岁,还只是个又黑又瘦的小姑娘。
虽然那时候眉眼就长得很不错,但在林建明眼里,却远远不能跟城里白白净净,又斯文又乖巧又干净的小姑娘们比的。
更何况她还有一些傻愣愣的......喜欢跟着村里的那些野孩子漫山遍野地跑,手上好像永远都是洗不干净的泥。
那时候林建明每嫌弃她一次,就会出神一次,心里想,不知道家华和家可是什么样子了。
他记得家华从小就聪明伶俐。
而他下放时女儿家可还没出世,但他跟妻子赵新兰都长得好,他相信家可也一定是个白净秀气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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