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拉着雪橇,一直拉到筋疲力尽,或者拉到天黑,才停下来。搭起帐篷,用楔子固定雪橇,以免它被大风刮走,然后休息过夜。在正常情况下,我们每天拉11到12个小时,行程12到18英里。
搭帐篷,收拾好一切,拍掉粘附在大衣上的雪等等,实在是很麻烦的事。有时候似乎大可不必劳神费力,天色已晚,寒风凛冽,人又疲倦,还不如在雪橇背风处躺进睡袋里,别去管帐篷。有些夜晚这种情景仍历历在目,当时我的同伴坚持要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对他的这种谨小慎微而又武断专行,我十分怨恨。在这些时候我就恨他,这种恨直接来自蛰伏在我灵魂里的死神。我恨他以生命的名义对我强求,那些强求是粗暴、繁琐而又固执的。
一切收拾停当,我们走进帐篷,顿时感觉到加热炉散发出的热量,暖意融融,充盈帐篷,驱走严寒,我们周围洋溢着温馨。死亡与寒冷在别处,在外面。
仇恨也被留在了外面。我们吃呀、喝呀,又在饭后聊天。极度严寒时,连帐篷那良好的保暖层都不能御寒,于是我们尽量靠近火炉躺在睡袋里。帐篷
的内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一打开阀门,就有一股寒气袭进来,立刻凝固,形成旋风般雪雾,弥漫在帐篷里。在这些夜晚,风雪怒号,声如雷鸣,震得我们无法交谈,只有头挨头大声叫喊;而在另一些夜晚,却是万籁俱寂,如同星球开始形成之前,或万物毁灭之后一般死寂。
只要可能,晚饭后一个小时之内埃斯文就把火炉关小,光发射关掉,边干活边吟一小段优美的祷文。这是我唯一听到的汉达拉人的仪式语言:赞美黑暗与未完成的造化吧。他说,于是黑暗降临,我们睡了。第二天清晨一切又重新开始。
一连50天,天天我们都重新开始。
埃斯文坚持记日记,不过在大冰川上几周里,他只记了些当日的天气呀我们走过的路程呀。他在日记里偶尔提到他自己的思绪,或者我们的一些谈话内容。但在大冰川上头一个月期间,许多夜晚我们在饭后,睡觉前深入交谈,对此他却只字不提。我告诉他我的同胞虽然不禁止我,却不期望我在一颗显而易见的同盟星球上使用无声语言,并且要求他对他学到的东西向他的同胞保密,至少要保密到我能够与我在飞船上的同事们讨论我的所作所为的时候为止。他同意了,而且信守诺言。对于我们之间的无声交谈,他从未谈过,也未写过。
埃斯文对我自己的文明,自己那个陌生世界兴趣盎然。然而,我能给予他的唯一东西只是心灵语言。我可以无休止地谈呀描叙呀,但是我只能给予这些。说实在的,心灵语言也许就是我们能给予冬季星最重要的东西。然而,我不能说,我违反文化禁运法的动机是报恩。实际上,我和埃斯文已经到了相依为命的地步,有难共当,有福同享。
我期望,格辛双性人与汉恩正常的单性人之间的性交终将是可能的,只不过这种性交不会有生育。这需要证明,而我和埃斯文什么都没有证明。我们旅途早期的一天夜里,即踏上大冰川的第二天夜里,我们的性冲动差点产生危机。白天整天我们都在火山东面的深沟、裂谷里艰难挣扎,寻觅出路。到了傍晚,我们很疲乏,但却充满欣喜,因为找到了一条好路线。然而,晚饭后埃斯文却变得沉默寡言,并且打断我的谈话。我碰了一鼻子灰,终于说:哈尔斯,请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
我在荣誉原则方面犯了些错误。对不起,我学不会,我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个词的含义。
荣誉原则吗?它来自于一个意为lsquo;影子的旧词。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温情脉脉地凝视着我。在淡红色的亮光下他的脸显得温柔,脆弱,神情超然,犹如一张女人的脸,默默地望着你,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时候,我在他身上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我一直怕看到的,视而不见的现实:既是男人又是女人。产生这种恐惧的种种原因随着恐惧本身烟消云散,我终于认同他的本来面目了。在此以前,我一直拒绝承认他作为两性人的现实。他曾经说过,他是唯一信任我的格辛人,同时也是我唯一不信任的格辛人。他说得完全正确,因为惟有他完全认同我是个人,他个人喜欢我,对我的忠诚始终不渝,因而也要求同等地认同他,接受他。我一直不愿意回报,我一直害怕回报,我一直不想将我的信任、我的友谊给予一个是男也是女的两性人。
他三言两语唐突地解释说,他处在克母恋期,只要能避开我,就尽量避而远之。我不能接触你。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说,然后把头掉开了。
我说:我理解,我完全同意。
我觉得,而且我想他也觉得,我们之间的性紧张现在只是得到了承认和理解,并非得到了缓解。正是在这种性紧张中,我们之间突然产生了伟大的友谊,这种友谊使我们在流放生涯中,在我们千难历险的旅途中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现在不如将其称之为爱情。然而,这种爱情并非来自相互吸引,来自情投意合,而是来自差异,这本身就是一座桥梁,唯一的一座桥梁,架通我们之间的鸿沟。我们以性的差异走到一起了,那么我们也将彼此作为外星人首次走到一起。我们以唯一能接触的方式接触过对方,到此为止,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