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对啊,”她神神秘秘地凑近我,“就那个苏思雅啊,她竟然退学了!听说她那开公司的父亲,忽然就欠了大笔债,不仅公司宣布破产,连家里的房车都被抵押。之前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悠的那些男男女女,现在都对她指指点点敬而远之,估计难以承受这打击,干脆就退了吧。”
“这不,魏老心软,还要我将最近的笔记也送一份给她呢,真不想再和她打交道!”
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却又说不上为什么,撬着碗里的凉皮发呆,直到媛媛的手机铃音响起,紧接着是她的大嗓门:“爸爸住院了?什么病?在哪里?!妈,你先别慌……”然后,我终于明白那股不祥的预感是什么。
是我要帮她给苏思雅送笔记。
当日,打听到苏思雅住的地方,我寻过去,是个挺旧的居民小区。我还在想怎么才能避免和她言语交锋,远远便见她身影,提着酱油瓶走近。曾经仙气四溢的娇娇小姐,忽然从云端跌下,不知作何感想。
见到我,她瞳孔放大怔了怔,旋即将手里酱油瓶一把砸在我脚跟前,暗黑色的液体和玻璃溅在一起,直往我小腿上蹦。
“姓程的,我果然没看错,你就是个贱人,临到头也不忘来落井下石。”
平白无故被骂一遭,我暴起,将手里的笔记一把砸进她怀里,怎么让她痛怎么戳:“人在做,天在看。你啊,平常说话做事就是太不积德,报应而已。”
语落,苏思雅美艳的容貌突然变得扭曲,虎虎生风扑过来就扯我的头发:“好啊,报应!今天我也是你的报应!别人弄你不死,我来替天行道!”
怎么觉得我俩说的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我分心他想,却令苏思雅占了上风,将我摁倒在地,振振有词:“反正我的处境也不可能更坏了,大不了真去坐牢,也要拉你陪葬!!”
我企图推开她:“你到底说什么?”她手上的动作顿了,冷笑:“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大尾巴狼?没错,人是我找的,那又怎样?!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讨厌?有多少人想那拿你开刀?盛杉真是时运不济,碰见了你这么个扫把星!”
我脑子顿时一激灵,反抓住她的衣领:“那件事是你指使的?!”她呆了几秒,反问:“难道你不是来找我算账的?”
前一秒,不是。这一秒,是了。
自从上中学,我再没和人动过手。我以为,我的野性早已被时光磨尽,可当我确定苏思雅就是整件事的幕后推手,我简直有如神助、力大无穷。明明还处于被动状态,转眼已奴隶翻身做主人,膝盖压着她上半身,抬起胳膊扇她的耳光,跟网上抓奸视频没什么两样,扇得一条街作响。
“苏思雅,你错了。我来找你不是为了算账,是为了让你……偿!命!”说完,手下大动。
看门的老大爷跑出来,被我俩女汉子吓着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不该动手来拉,只好拿着喇叭冲我俩吼:“小姑娘再不放手我可叫警察了啊!”
正合我意,当即泼妇化身:“叫啊!叫!懒得我再打一次110!”
起初,苏思雅还试图反抗,听见我的话突然丢盔卸甲,诡异笑开。她说:“程改改,你不敢报警,你不敢。”我胸口起伏不定:“你不会这样就被我打傻了?那多不好玩啊,我还没看到你穿牢服的样子。”她一派轻松,灰头土脸地,后脑勺重重往地面一磕:“好啊,你告。我进去了,谁也跑不了。反正,你那金主的手段我已经见识过,未来的人生也就这样了。临死前能拉个你们姓程的作陪,我……心满意足。”
察觉有哪里不对劲,我眉毛拧起:“什么意思?”她偏头睨我,狼狈不堪,却始终挂着诡异的笑容。
“怎么,有人还沉浸在姐妹情深的戏码里不能自拔?人家好心救你一命,分你一个家遮风避雨,而你,本来就是个野种,还又要占房,又要抢男人……早知今日,不如任你淹死了好。”
她明明没指名道姓,我已经腿一软,从她身上跌下,还假装镇定:“你少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哈哈!程改改,你难道从没想过,为什么她送你的衣裳,会在那么恰好的时间送?你难道真以为,那两个匪徒选择来找你的日子,也是巧合?”
我渐黑的脸色取悦了苏思雅,失去钳制的她上半身坐起,拍拍灰尘,得意扬扬:“呵,你以为,全世界恨你的人就我一个吗?看看周围,谁不讨厌你?盛杉莫名其妙帮你受了罪,她会原谅你?你那朋友无端被卷入是非,失手杀人坐牢,在里面得受多少罪?就连你从小到大的好姐妹,也被逼得加入我的计划,只想毁了你。”
“别说了。”
艳阳之下,我突然浑身发冷。苏思雅却不罢休,笑得更开心:“哈哈哈,我偏要说!就要说!你以为自己是太阳啊程改改?!全世界都围着你喜欢你要和你做朋友,假的!她们喜欢你,对你好,是因为你平凡,没有威胁。等你真正伤害到她们的切身利益……”
“别说了!!”
刺啦。
只听一声尖叫和路过人群的抽气,我再回神,发现苏思雅正捂着胳膊惊慌后缩。她五指缝间,有鲜红淌出。我缓缓侧眼,发现了右手里的玻璃片,尖锐上方,热血滚烫。
从苏思雅惊怕的瞳孔里,我看见了骇人的自己。长发遮眼,灰尘抹脸。原来当一个人陷入困境,真的没什么不敢,也没什么做不出来。
仓促爬起,我逼近她,将锋利的玻璃片和一手腥味凑到她娇俏的面庞前,语气森森:“临死前拉人陪葬不就心满意足了吗?看来,还是怕死啊,苏思雅。”
她屏息静气,生怕玻璃入骨,眨着睫毛静静地哭。我顿了顿,微眯眼警告。
“这件事,不许再告诉第三个人。如果有谁兴风作浪,就算不是你,我也会把账算到你头上。届时,我不会让你轻松地死。我会像毁了你的家那样,一刀一刀,毁了你的脸。”
说完,强撑着起身要走,却突然发现,竟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
“程穗晚?”
夜自习回宿舍的途中,有人在必经之道叫住我。一个身材高挑、唇红齿白的姑娘,似乎姓苏。
之所以有印象,是和改改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曾巧遇过。当时,她指着对方告诉了我四个字,敬而远之。
她的话我一向都听,因为在所有脆弱和不被理解的少女时光里,她守候了我,像个骁勇善战的女骑士,姿态铿锵。我曾以为,这个我在祥和里河边偶然发现的姑娘,会陪我到生命终结那日,直到,我遇见一个比锦色时光更令人趋之若鹜的男孩。
“本来你们姐妹之间的事情,我不该插手。但我真心鄙视有人一面虚伪地和你演着荣辱与共,一面又罔顾姐妹之情地和魏光阴暗渡陈仓……哦,抱歉,说暗渡陈仓应该不适合。毕竟你没回来以前,全世界都知道她采取各种手段勾引魏助教的事情,得亏魏助定力够好。”
刚开春的风,夜晚拂来依旧有些冷,我抖了抖肩膀,没说话,她却继续侃侃而谈:“不过,正主都回来了,她反而变本加厉,我这个局外人也实在看不下去……”
挑拨的嘴脸,我见过。在美国读书时,留学生之间的尔虞我诈更甚,遂冷眼凝她:“你不是第一个来对我说她如何如何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我的态度大概会让你们失望了。苏小姐没什么真心朋友吧?没有过,所以不知道多年的信任积累,并非外人三言两语就能瓦解。”
没料到我表面看来斯文安静,呛起人来却不输改改。苏思雅胭脂色的脸煞白,怔怔片刻,见我利落转身,又扬了声调将我叫住。
“耳听为虚,眼见总为实?真不知道你看了这些东西,还会不会那样想。”语毕,细瘦的胳膊从后方绕过来,将一组角度精准的照片摊在我眼前。
夜色更黑,照片上的人,却随时随地都像林深处的灯,吸引着迷路者的目光。背景是学校的排练厅,他放了小提琴踱步而下,神色比春风温和。越往后,他便坐着了,肩膀处依着一个女孩。他不知说了什么,女孩高兴地跳起来,笑容明媚。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撞见他俩的那个冬日,她曾信誓旦旦对我讲:“没错,穗晚,他是我追逐多年的男孩。但如今,他选择的人是你,我这出戏早该落幕。你放心,从今后,我会尽量减少与他的接触……”
她的神情那么认真,一如当年她从昏迷中清醒,对我说出谢谢时地认真。毫无理由,我选择了相信。可,除夕夜晚,我竟不敢追根究底问她,都和魏光阴谈过什么。我不敢告诉她,曾亲眼看见光阴走进了她的房间。后来,我佯装循声找去,是希望看见他们坦荡聊天的情景。但,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阳台。
兴许再往前一步,拉开阳台的门,我会离真相更近。关键时刻,我的选择是退缩。
自那,我俩相处的气氛变得诡异。她应该察觉出端倪,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我亦同样。我曾试图改变别扭的局面,主动在午饭时间约她去食堂,然而有些东西,就像碎掉的玻璃,就算拼凑完好,镜子里的反射也都四分五裂。
见我倏然沉默,背后人的声音又起,这次,带着得意:“看来多年的信任积累,也不是那么无坚不摧嘛……”
“滚。”关键时刻,我恨恨出声,打落她手中的照片,抬腿要走。
“不过你也别担心,人贱,自然有天收的。就算天不收,总会有人替天行道。如果有天你想通了,看透她虚伪的嘴脸,我随时是你的战友。”
苏思雅的声音散在风里,我捂住耳朵,却难以控制它像个魔咒般,在脑海经久不息。
“光阴?”
没课的时候,我去员工宿舍寻他。之前他做助教,学校有分配单人宿舍。后来转为研究生,他嫌懒得麻烦,依旧没搬离。房间没锁,应该去了三楼打热水。我推门而入,东逛西看,帮他收拾一些零碎,却无意瞥到一件眼熟的物品。黑木,红绳,死结。
瞳孔倏然收紧的瞬间,一些片段在脑子里电光石火闪过。
“咦,你那从小佩到大的红绳怎么没见戴了?”女孩儿一怔,“哦,那个啊,之前出门不知掉哪儿去了。”原来,不是掉了,是赠予。
听见身后有动静,我腾地转身,见到公子如玉的一张面庞,淡淡对我:“怎么了?”
脸上惊慌的表情已无处隐藏,然后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我鬼使神差吼出一句:“改改、她,她掉进人工湖了!”接着,从来镇静如他,竟完全没考虑此话的逻辑和真实性,扔了水盆,背我而去。
那天阳光很好,他的背影飘忽,像只线条流畅的风筝,奔往天空是他的宿命。可惜那个叫程改改的女孩,才是他的天空。
群众眼里,魏光阴或许在任何方面都是人中之龙。但鲜少人知道,他不识水性。等我赶到现场,他已经不管不顾和衣跳下,所幸保安队及时施救。后来,关于他跳水的版本众说纷纭,可只有我知,心碎的过程,是怎样的满目疮痍。
我和保卫要送魏光阴去医院,他尚有意识,坚持拒绝,只好将他扶回宿舍。没多久,他发了烧,整个人迷迷糊糊,许久未见的、另一面的狂躁样子也再度展现我面前。那嗜血般的冷酷,曾是我手臂那两道粉痕的由来。然而,我的选择和最初一样,飞蛾扑火,使劲全身的力气企图将他摁回床上,这才发现他浑身冰凉。
慌乱中,我满房间找退烧药,无果,只好用被子和体温带给他温暖。
起初,他闭着眼喃喃着两个字:“改改……”而后似乎嗅见我头发的味道,忽然一把将我推开,出口成冰,“不,不是她。”跌坐床边的我,如遭雷击。
他不要我。他宁愿冷,要的人,也不是我。
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觉?就像一望无际海洋中飘摇的船只,遭遇空前的暴雨。头上闪现的雷电打中标杆,透过水,电击我四肢百骸。那蔓延着嚣叫着要淹没我的海水,叫疯狂与嫉妒。
后来,程改改对我说,她始终无法忘怀某个雨夜。我说,我也是。
因为魏光阴昏迷当晚,正好下了春天的第一场雨。我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发疯摔掉了手边所有能见的东西,扯断那根刺眼的红。然后,打通那个带我去地狱的电话。
原本娇美的音调,在那噬人的雨夜听来,有种屠夫出没前的诡异恐怖感。
“看吧,程穗晚。我说过,你一定会来找我。”
☆☆☆
打了苏思雅一顿后,我已经打消找程穗晚对质的念头。
因为经过街边橱窗时,我看见里面骇人神色未褪的影子,与杀红了眼的变态没什么分别。我真怕,怕自己发疯,会对那总是小心翼翼跟在我身后的女孩拔刀相向。只没想,她的电话倒打了过来。
“魏光阴和我分手了。”她带着哭腔,尾音不全。
换作一小时前,我兴许惊讶。此刻,我一点儿也不。根据苏思雅的话,叶慎寻早就清楚了真相。他能查到的真相,于魏光阴而言,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当真相大白,他也陷入了和我一样的困境吧?无法面对,唯有分开。
我俩约见的地方,在程家小区附近的十字路口。十字路灯靠近一家工厂,已废弃多年,我到的时候,天色已彻底黑下,她呆呆地坐在栏杆上看灯火。
“你来啦。”
察觉我的阴影,她头也不回,红红的鼻头昭示她已经狠狠哭过,发丝凌乱:“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一旦意见出现分歧,我们总喜欢拿这个红绿灯口做选择?”
她重温旧时光,我如鲠在喉。
“周末去哪里郊游、零用钱怎么花、暑假念补习班还是参加课外拓展……做不了决定的时候,就闭上眼睛默数红绿灯秒数。谁数得准,就听谁的。”
“那时候真勇敢,完全没考虑过发生意外怎么办。后来你偷偷告诉我,其实每一次,你都默默在心里多数两秒,故意输。你还说,以后如果遇见红绿灯也无法抉择的问题,也一定让着我。但是,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程改改?”
她叫我名字破了音,正视我的姿态,双手撑着栏杆质问:“说过要让给我的啊……说过我想要南,你死也会靠北的。为什么不算数?为什么!”
程穗晚激动起来,可此时我看着她乖巧惹怜的模子,只会想起重创后发呆的盛杉,当即怒火中烧:“没错,说过,但你真的相信过吗?”
她眼畔的水止住,看夜风中的我冷笑。
“初中时,英语课代表给我写的情书,是你扔掉的吧?你说,学业为重,但为什么,偷偷藏起有他签名的练习册?”
“初二竞选班长,班主任内定人选是我吧?为什么告诉她,我一点儿也不想管理班级杂事,而你很有兴趣?”
“小学的你总被欺负,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并非你性格软弱,而是你永远不明白,和人交往需要真诚,不是表面一个甜美的微笑,背后一句老师面前的小报告。”
“还有……算了。”
言尽于此,程穗晚的泪水已彻底止了,用一种惊悚兼杂困惑的目光盯着我。
“我本以为,永远不会翻起陈年旧账。因为,从你说服阿姨叔叔收留我那天起,我已经认定,你是个善良的姑娘,注定该被人捧在手掌,就算有些小情绪,也很正常。可是,穗晚,我没想到,你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她抓栏杆的十指更紧,泛着异于常人的白,瞳孔迅速紧缩,像被踩住痛脚的患者猛然跳起反击。
“我当然不像你!你性格外向嘴又甜,还知道说笑话哄老师同学开心!难道这些就不是手段吗?!在魏光阴面前,假装照顾我的情绪,表现得真跟姐姐似的,令他觉得你多么顾全大局替人照相,而我呢?!相形见拙。”她哽咽片刻,陷入恍惚,“他明明是喜欢我的,在美国……明明对我笑过的。为什么一回来,全变样了,难道不是因为你的表演?!你游刃有余的伎俩?!”
难堪。是我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词语。
多年感情到头不过一场戏剧,可笑到我连与她争执的欲望都没了,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程穗晚,”她目光凛冽,看得我我太阳穴一颤,“你做的那些事情,究竟是出于对魏光阴的喜欢,还是为了和我较劲?”
对面小脸更加煞白。
“她什么来历啊。不过一个没人要的孤女,好心救她烂命,留她寄人篱下,还敢抢我的风头,觊觎我的东西?穗晚,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在脑子里出现过吧?兴许还对苏思雅提过:怎么办,好想把给她的一切要回来。好想叫她从哪个阴沟里来,再回到哪里去……”
听见苏思雅的名字,程穗晚小腿明显痉挛了几次,应该猜到我也已知真相。面对我的靠近,她惊吓性地往旁边移了些。而我,果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浑身带着如同索命阎罗的气息。
“但,盛杉是无辜的。你栽在无休止的虚荣和嫉妒里翻不了身,为什么要拉别人陪葬?直接找我就好了,面对面给我一刀就好了,别人应该有大把好时光要享受,下地狱的事,就让我们亲自来,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