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两年,他更瘦,似乎半阵风就能吹走。其他改变,还是有,瞧人的眼神越来越淡,仿佛有层水雾,雾后边,才是最真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打量,看男子更近,直到闻见他身上独有的植物清香。深吸一口,眼角余光却见他眉心忽蹙,抬起右手,近乎温柔地,将我发顶的几片杂叶一一清除。
时光仿佛倒回至某个寒冷冬夜,他一颗颗将我敞开的外套纽扣别好。那时,如果我敢投入他的怀抱,不知今日,会是什么模样。
刘大壮很会看眼色,留下句“回头聊”,悄无声息拉着花痴的好淑女离开了。用小姑娘后来的话说就是,“程程姐,看见他,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叶总这样的货色在眼前,你也能无动于衷。”
并非叶慎寻多丑,只是少女嘛,都喜欢外表凉薄实则深情的小说男主,魏光阴恰好长了张男主模子。至于叶慎寻,好看是好看的,却常年板着脸,令人不敢有多余的妄想,更不会有这么春风化雨的时刻。况且,还整天想着开除她,那这个霸道总裁当得就不怎么样!
回到当晚,魏光阴仗着身高,轻松将我头顶的落叶拂掉。我鬼使神差带着探寻的口气叫他,“光阴?”
他应了,脸色平静,第一句却没问候我好,只说对不起,“我恐怕要食言了。”神色凄哀。
曾经,在一片茂盛的迷谷树林前,我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的手。
“魏光阴,你走吧,别再回来。去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去一个就算我后悔了,也无法抵达你的远方。”
那时,他说成全。而今,他又出现。重要的是,我,可曾后悔过?
小区两头林立的树已经有了绿意,青年男子立在盎然的绿意种,用近乎悲伤的语气对我说,“我要食言了,改改。因为,我迫切需要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
当从来强大克制的人崩坏在我面前,我的理智,被炸得一片血糊。
事后,刘大壮跑来八卦当晚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进展。
“光阴受了这么大刺激,肯定特别需要安慰!此时你一举进攻,多年夙愿实现近在眼前啊!”
等他得知,我只是带着魏光阴在附近的小花园坐了坐,刘大壮屏息静气,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有句白痴,我不知当骂不当骂。”
不用他骂,事后再回忆,我也很想原地自爆。可光是看见他悲伤的眼,原先杂乱飘飘的心思,俱无影踪。他垂眸,说想要一个肩膀,于是,我就给他肩膀,不管这副肩膀能承载多大的重量。
清凉夜,不远处的居民楼,有学钢琴的小孩儿在弹奏肖邦。我们静坐在花园长椅下聆听,头顶被一颗不知名的大树干遮挡,像极迷谷森林前的秋千架。
在这难得安静的时光里,魏光阴的脑袋轻轻落在我肩胛。他因为高,保持这姿势极其不舒服,可等我鼓起勇气问他,需不需要我坐直些,他已经睡着。
忘了有多久,一阵风吹过,像是有香味,青年男子的睫毛被翻起,我忽然想起在祥和里,告别的那个夜晚。
那是个泥泞混乱的晚上,我们尚年幼,被突然过境的飓风困在山谷之间。他发了高烧,倒在同样瘦小的我的胳膊中,呓语着不要回魏家。如果早知,那次分别带来的将是无尽思念与痛苦,我就算再死一次,也会从谷底爬起,挡在他回家的路途。
“光阴。”
这一声,是他叫的,我怔了怔,“嗯?”
察觉他醒了,还轻笑了片刻,“十二年前的夜晚,我主动告诉了你我的姓名。光阴,魏光阴。”
说着,那人直起身,侧脸对我,冷冽的神色一闪而过。
“但,那时也恨过你。明明答应不会让其他人带走我,为什么,做不到?好不容易再相遇,说要永远陪着我,为什么,又失言?”
我喉头一哽,看他不知不觉间,又换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后来才想通,其实在既定的命运轨迹面前,我们都太渺小。你阻止不了我离开,也随不了我海角,而我……”
忽然,他偏头看过来,眼波跟着头上星星一起闪了闪。我欲窥探,又只触到一片雾了。
关键时刻,手机铃声肯定会响。
魏光阴瞄了眼来电显示,云淡风轻挂断后,说送我回家。
魏延出事,作为惟一的儿子,多少事等着他处理,我故作大方推辞,“不用!已经在小区门口,几分钟的事儿。”
他默了默,将烟灰色围巾取下,有条不紊挂上我空荡荡的脖颈,上边还有专属他的温度,“到家给我发个消息。”声音清凉。
我正小鹿乱撞,突感一湾更清凉的落在脸颊,惊慌抬眼,恰恰瞥见他眼底闪过的一丝促狭艳色。
“谢谢你陪我,改改。”
不出意料,我在风中,凌、乱、了。
当然,这细节我不会傻到告诉刘大壮。因为,对魏光阴来讲,那只是个道谢的礼仪吻。
哪怕不是,它也并非我想象中的模样。甚至……是有些轻浮的。这次他回归,有什么和从前不一样了,我能感觉到,所以心慌慌。
魏延的葬礼很低调,来的人却都有头有脸。除了我和刘大壮。
当日,三月天总算有了三月的样子,我只穿一件薄薄的白色丝纺长袖。可郊外的气温始终比城市低,见我在山头的风中瑟缩,总嚷嚷着自己是合格竹马的刘大壮跳了出来,不由分说将外套披在我身上。
回头之际,他在春光里冲我无声撇了撇唇,令人纵使身处冷冰冰的墓碑之间,也察觉到一丝温暖。
可惜,没人告诉我,上流社会的葬礼根本不是葬礼,而是一个夯长的财产分割仪式。
律师在英姿勃发的魏延照片前,用小刀裁开那价值不可估量的几张纸。一时间,不止魏家人,连同看戏的外人也沸腾起来。我也沸腾了,因为刘大壮的外套很厚,我脱了冷,穿上,又觉得热,渐渐上了三竿,太阳也火上浇油地伸出辣手。
前方的律师还在字正腔圆地公布死者遗愿,我热得头昏脑胀,脚底晃了晃,实在忍不住了准备脱外套,头顶忽然多出一把伞,侧头便见一身素衣的魏光阴,俊脸清淡。
“去旁边休息一下吧。”
他劝道。
我想说什么,前方尽头率先传来一道中年男音,语气略微不满,“堂堂魏家少主,竟对股权分配事宜如此儿戏,连听个遗嘱的时间都不走心?”之后才知,他是魏氏股东之一,以前跟着魏延打天下的,算开国元老。
魏延的意外太突然,大家都毫无准备,心底瞥着一口难以抒发的气,尤其是魏延生前的追随者。这个巴掌一响,其他人纷纷附和,“对啊,关系再好,不看看目前是个什么情况?”
一来二去,魏光阴被众人口诛笔伐。我终于了解,那口气卑微请求要个肩膀的男孩有多孤单。
可,当事人非但没辩解,反而稳稳撑着伞,笑容发飘,“股份多少对我来说只是数字,我从没参与公司任何的运营和业务,短时间内更无法上手。若真有什么重要情况,悦姨会代替我出面处理。”
语毕,我下意识朝那女人望去,察觉她运筹帷幄的表情,顿时更不舒服了,偏头便呕。
“哟,看这情况莫不是……有了?”
不知哪个女音在人群中小声嘀咕了一句,可她低估了自己的嗓门儿,霎时,流言就跟瘟疫似地飞沙走石。
“有什么奇怪,魏董年轻时不照样如此?否则还会有现在的齐悦英?情义千斤嘛,不敌胸脯四两。”
我的胸脯居然有四两,感谢她全家。
耳边叽里呱啦一大堆还在继续,气氛比火更热了。偏魏光阴执拗,反其道而行,继续当着众人的面咄咄问我说:“你自己去旁边休息,还是我陪你去。”仿佛我就是他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把我解决,他不安心,成功让我上到翌日头版头条。
当我被热出高原红的脸上报,第一时间接到的,竟是编辑电话,她幽幽感叹,“没想到有天你出名不是因为写书,而是金屋藏娇……哦,被藏。”
我气得差点说不出话,“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懒惰如我,要真被藏,还写什么书?!”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她才不管其中真假,神神秘秘笑呵呵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条新闻,刚出版的小说卖断货了啊宝宝!”
忽然,我有些哀伤。我引以为傲的才华,居然要经过这样俗气的炒作才能被看到。
孰料,三月末,我又上了一次新闻,却被描述得犹如弃妇,因为有记者拍到魏光阴和一位长相甜美的姑娘同乘,居然八不出对方身份。
“难道是他察觉,在墓地那天的行为给我带来了困扰,所以故意转移媒体注意力,还我平静生活?”
当这意淫出口,盛杉闭了闭嘴,到底没忍住:“程改改,你真了解他吗?我怎么觉得你了解的,是想象中的他?”
高中时,她就警告我,说从小到大,伤在魏光阴手底下的姑娘海了去了,他眼都没眨过,“在你心里,他一定是那种到了二十多岁还没谈过恋爱的纯情少年。真抱歉要打碎你的少女梦了,如果他真是这样,怎么会有程穗晚事件?”
大家都闭口不提的人,没想在这时候被生硬拉出。
那将我从山谷捞起来的女孩儿,守候我的落魄,赐我姓氏,却又重新将我推入无间地狱。她是刘大壮念念不忘多年,却始终得不到的,我名义上的妹妹。她和魏光阴相识于美国,对他一见倾心,还曾出手相救。为报救命之恩,魏光阴同意交往。
“这场以身相许,许的如果不是感情,那就只能是自私了。程改改,你想过没有?他明明不爱她,却为了安心,给她制造幻觉和希望。比起一开始就义正言辞拒绝的人,究竟谁更残忍?可是,在他看来,根本没意识。天生来伤人的人,怎么会有意识?所以,我哪里是讨厌魏光阴,改改,我是怕。只有他,我拿不准,究竟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
“相比叶慎寻,他,更让我惧怕。”
明明艳阳天,盛杉一番话,却令我胆寒。但我不傻,我明白,她说得一字不假。
是的,我曾逃避过,他在那段噩梦过往里应该担多少责。我将一切归结为阴差阳错,可所有的差错,起因都是他。就像高三时,他用一本册子,害得别人被退学。毕业暑假,他买下蛇厂老板的地,赶尽杀绝,逼得对方无路可走当众下跪。兴许,还有更多我尚未察觉的细节……
如果,魏光阴曾出于儿时情谊,对我有些许特别,试图改变。那么,魏延骤然离世带来的打击,已经重新唤醒他保护自己的壳。他缩进壳,露出刺,企图把别人的伤害最大化,好转移外界怜悯的目光。
“盛杉……”
见我心有戚戚,盛杉伸长手,试图抱抱我,下秒却听见我问,“是不是像周印那样好看的人,都一表人渣啊。”她伸在半空的胳膊顿住,咬牙切齿脸。
“不介意的话,我弄死你啊。”
我微努嘴,“看吧,你也有弱点。周印难道就是善茬?并不。如果他善良,当初就不会特意跑去医院,亲口告诉你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但是,他只要一伸手,你再铁骨铮铮,也成绕指柔。”
盛杉给我一个打住的手势,她说,怕我接下去会唱《月亮惹的祸》。
没多久,我还真当众唱了歌。在出版方的安排下,我被邀请去参加一档广播节目,互动环节,硬着头皮哼了几句,回去就掉粉。
那档广播在黄金时段,一些小粉丝打来热线电话,问这问那。我竭力用文艺范儿十足的口吻回答,维持住仙气飘飘的形象,没想最终还是因为刘大壮,坐实了自恋狂三个字。
起因是主持人问,在创作过程中,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葩好笑的事情。我想起有个男粉丝,在围脖里私信说,就是因为看了我的小说,学习了一项撩妹技能,结果被带去派出所好一通教育。
“什么技能?”
我尴尬笑,“其实就随口一句,说撩妹最直接有用的方法,就是拿钱把她砸晕。结果,那位同志将三千元现金统统换成了硬币,拦在女生宿舍楼下,硬把人家砸晕了……”
主播室笑作一团,恰逢此时,又一个热线打进,声音粗粗地,听上去却很刻意。他表明身份,说自己就是拿钱砸女孩的男生,要感谢我:“从派出所出来,我就去医院给女孩儿道歉了,没想一来二往,我俩真喜结良缘,马上就要结婚!”
我听半天,终于从浓重的鼻音断定,他是刘大壮,特意跑来给我热场。感动之余,我脱口而出,“恭喜恭喜!我的书在手,世界你有!”
刘大壮无言以对,三秒后默默挂了电话。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平常煲电话粥开玩笑,而是现场直播。于是滨城千万人口,都得知了一个叫程改改的作者,自恋程度已到通天地步,药石无灵。
但整个直播,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那日,访谈最后,主持人问,“你笔下人物主角多为少年。是否生活中,真遇见过这样清风明月般的男孩?”
面前挂着的麦,圈出一小块阴影,我埋进去,良久出声,“我遇见的男孩,比笔下人物更清风明月。可惜,他并不自知。最近,他遭遇了天人永隔的痛苦,觉得无人理解。我想告诉他,每个人都会死。活着的人,不让离开的人挂念,才是最好的悼念方式。”
顿了顿,又道。
“还有,重逢那晚,你对我说抱歉,说答应过的事情无法做到,感觉很亏欠。但……你不知道吧?为这一面,我期待了多久的时间。”
你不知道,我等待这样吐肝露胆的机会,等了多长时间。
广播迎来音乐声,熟悉的声音匿了,魏光阴掌着方向盘的指节微蜷。
红灯已亮了许久,久到副驾驶座上的女孩戳戳他的胳膊,“想什么呢?”女孩妆容精致,一看就是蜜罐里长起来的。青年男子有刹那晃神,伸手抚了抚女孩散下的鬓角,惹起对方绯红成片,脑中却闪过另外模模糊糊一张脸。
“没想到魏助教生气也这么帅!”
“拒绝人的时候更帅,要试试吗?”
“……”
清风本是有情,奈何情过柳青,却无可避免,要去往下个目的地。
当天,广播台的活动一结束,出版社主编打来电话,牵头聚餐,叫上了主持人和策划等,包括我的编辑。
虽然身在滨城,但那是我和编辑第一次见面。
自从网络上多次言语交锋相爱相杀,我早知对方是个小姑娘。可没想,是个比我还小的姑娘!笑眯眯一双眼,梨涡浅现。名字也萌萌的,叫顾圆圆。
席间欢声笑语,主编半真半假说,“这样一比,改改就成为老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