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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老夫人霍然站起身,连自己手中仍捧着茶盏都忘了,茶水泼了她一身,茶盏应声落地,碎成了数片。
    她伸出双手着急忙慌地朝孟江南的方向摸索而来,脚下踩着茶盏的碎片也浑然不知。
    明明无人搀扶,明明双目无法视物,可她这一瞬间浑身却是爆发出了本不可能的力量,甚至抛却了自己几十年的涵养,惊慌失措般朝着孟江南冲了过来,让阿卢根本阻拦不急。
    太过急切,眼见腿脚早已不利索的她就要栽倒在地。
    “夫人!”阿卢惊叫一声,着急忙慌地冲过来要将她扶住。
    可她自己亦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了,手还未能扶住沈老夫人,双腿却先磕到了椅子,跌到了地上。
    几乎是在阿卢跌倒在地的同时,孟江南急忙站起身伸出手扶住了朝自己这儿栽倒过来的沈老夫人:“老夫人当心!”
    “小菀!”只见沈老夫人双脚还未稳住便先慌张地抓住了孟江南的胳膊,生怕自己若是不抓牢的话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那双灰白的老眼睁大得一瞬也不瞬,“是你吗小菀?是我的小菀回来了吗?”
    沈老夫人的双手颤抖不已,声音更是颤抖得厉害,含着无尽的欢喜,亦蕴着无尽的伤悲,根本不待孟江南说上一句话,浑浊的泪便已湿透了她脸上饱经风霜的皱纹。
    “小菀……”她顺着孟江南的胳膊往上摸索,摸到了她的脸,颤抖的双手贴着她的脸颊,枯槁般的十指急切却又细致地抚过她的眉眼唇鼻,嘴里反反复复地呢喃,“小菀,小菀,我的小菀……”
    孟江南定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怔怔地看着面前仿若痴了一般的沈老夫人,只觉自己背上包袱里阿娘的那块灵位沉重地压在她的背上心上,连呼吸都变得难受。
    “夫人,她不是——”向漠北扶着阿卢站起身来,将她扶至沈老夫人身旁,写满难过的眼眸里老泪点点。
    “她就是我的小菀,我的小菀。”沈老夫人摩挲着孟江南脸庞的手迟迟不舍得放下,她老泪纵横,看不见的双眼里是惊喜的笃定,她左手指腹贴在孟江南的右眼角下,来回摩挲,泪流更甚,“这是我的小菀的模样,我的小菀回家了,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沈老夫人忽然哭出了声来,她抱住身前的孟江南,小小的身子明明枯瘦得随时都会被风雨摧毁的老枝,可她的双臂却有力得像是坚不可移的磐石,抱住了她记挂了半辈子的人,就再也不想松开。
    “娘对不起你,小萱说你摔至悬崖下,跌进了江水里,娘一直在找你,可娘找不到你……”
    “娘找不到娘的小菀,娘没能让娘的小菀回家,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沈老夫人苍老的哭声嘶哑得有如钝刀剌划着孟江南的心,疼得她无法呼吸,任是她再如何仰起头,也止不住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眼眶的眼泪。
    老夫人是真心疼爱阿娘的吧,否则又怎会才是听得她应了嘉安一声便认出了阿娘来?
    只是确也如她所想那般,他们谁人都不知晓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事实。
    沈萱不仅害了阿娘,更是欺瞒了所有人。
    沈老夫人将她误认为阿娘,可她……终究不是阿娘。
    她将阿娘带了回来,可阿娘再不是原来的模样。
    孟江南泪流满面,她想说她不是小菀,但她仅是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想起了方才在后厨时阿卢说过的话。
    老夫人已经记不住事了,她总是忘事,过往的记忆甚至出了差错,她近半年来昏睡的时间要比清醒时要多得多。
    她很有可能哪一天睡去了便再不会醒来。
    “今日是娘的寿辰,小菀可是回来陪娘过寿辰?”沈老夫人终是舍得松开了孟江南,着着急急地对阿卢道,“阿卢快快去烧菜,记得烧上小菀喜爱的菜!我们大家伙儿可是很久很久没有坐着一块儿吃饭了。”
    “哎!奴婢这就去!”阿卢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高兴地应道,同时感激地看着孟江南。
    感激她没有将事实告诉脑子已经不清醒了的沈老夫人。
    孟江南喉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却听得向漠北道:“卢大娘莫用忙,这顿饭,我们来做便好。”
    沈老夫人正要说上什么,阿卢忙道:“夫人,大小姐想要孝敬您,便让她去吧!”
    阿卢之所以这般,是担心孟江南与沈老夫人呆在一块儿会忍不住将实情告诉她。
    自从两位小姐离开,她就再没有见过夫人像这会儿这般开心过了。
    而听得阿卢如是说,沈老夫人这才没有留住孟江南,而是同阿卢道:“那阿卢你同我去给小菀收拾收拾屋子。”
    说罢,也不待阿卢说上些什么,亦忘了拐杖,着着急急地伸出双手摸索着往堂屋外去了。
    阿卢连忙将拐杖递给她,一边扶着她一边道:“您慢着些。”
    孟江南看着她佝偻的背影,一边用手背不停地搓过眼眶,另一只手则是握上向漠北的手将他往后厨的方向带,不再看朝沈老夫人的方向看。
    到得后厨,她才将向漠北的手松开,一边背对着他四下寻找有何可用的食材一边道:“嘉安你坐着就好。”
    却见向漠北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跟前来,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怀里,低声道:“小鱼想哭便大声哭吧,这儿不会被沈老夫人听到。”
    孟江南僵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向漠北只是轻轻柔柔地抚着她的背,甚也未有再说。
    方才自将孟江南误认为沈菀之后,沈老夫人似乎便忘了向漠北这个人。
    抑或是说,她不想懂不敢懂。
    她似乎是害怕一旦细问了明白了,便再骗不住自己了。
    孟江南忽然将他紧紧抱住,将脸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嘉安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孟江南哽咽不已。
    “对错与否,如今都不重要了。”向漠北语气温和,不疾不徐,不见着急,亦没有过于宽慰,仅是如实而言道,“小鱼只消知晓沈家盼着他们的小菀回来,小菀也想回家来,这就足够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向漠北是个聪明人,他知晓怎样的安慰才能让此时的孟江南最能够接受。
    不是一味的安抚,更不是仅仅温柔地劝慰。
    是以孟江南嚎啕哭出声来的时候用力点了点头。
    至于沈老夫人何时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待她清醒过来时自会知晓,届时即便她明白自己不过空欢喜一场,也远胜过他们此时将真相告诉她。
    “我来给小鱼帮忙。”向漠北将孟江南从自己怀里轻轻移开,就着衣袖擦去了她满脸的泪痕,“小鱼告诉我可以帮小鱼做些什么?”
    “嗯!”孟江南面上终是露出了笑靥,“嘉安先帮我一块儿看看这厨房里有什么食材可用。”
    “好。”向漠北颔首,又再抚了抚她的脸颊,“哭够了便不可再哭了,我会心疼,阿娘也会心疼。”
    孟江南再次用力点头,尔后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待准备好了一桌简单的饭菜,她才又将包袱背到背上,向漠北来为她将其系好。
    后厨前边有一块小菜地,乃前几年阿卢同沈老夫人两人自己辟出来种些时蔬所用,沈家而今日子清贫,而她们二人寻日所食也不多,能自己栽种一些蔬菜瓜果减少些家用自是好的。
    她在厨房里找到一小吊半肥半瘦的猪肉,还很新鲜,当是阿卢今晨才到集市上买回来的,她还在柜子里找到几只鸡蛋、木耳、香蕈、红豆以及面粉,再到外边的小菜地上摘了一颗白菜,在向漠北根本算不上帮忙的帮忙下,烧了一桌简单的小菜。
    一碗蒸芙蓉蛋、一道木耳煨香蕈、一道肉丸鲜汤、一小锅红豆粥、还有一碗长寿面,皆是依着后厨里有的食材再循着沈老夫人的年纪以及身子状况来做的。
    芙蓉蛋咸淡适中,软滑易咽,木耳煨做二分厚,香蕈煨成三分厚,将香蕈剁碎熬汁成卤,浇于木耳上,绵软又入味,肉丸是将剁得极细,肥瘦参半,加以芡粉调合和匀后搓成丸子,煮汤出来不仅肉丸细腻,汤汁也极为鲜美,入口如酥,红豆粥炖得黏稠细烂,并未加糖,老人多吃上些也无妨。
    至于长寿面,生长在南方的孟江南并不大会做,瞧着有些一言难尽,好在剁得细碎的肉糜与白菜撒在汤面上让其瞧着好了许多,否则再重新和面怕是来不及了。
    因着自小到大没少在孟家后厨帮忙的缘故,这一桌小菜烧下来孟江南并未花去太多时间,沈老夫人与阿卢收拾罢了沈菀的闺房将将回到正堂时,孟江南与向漠北各端着一道菜也来到了堂屋。
    沈老夫人这一顿饭吃得比寻日里多得许多,她不仅吃完了孟江南给她做的长寿面,还吃了一碗红豆粥,五个肉丸,好几勺芙蓉蛋与木耳煨香蕈。
    早已过了午睡时辰的她才吃饱便倦了,阿卢欲扶她去歇息,然而她却紧紧抓着孟江南的手不放,怕极了她若是去歇息了醒来便再见不到她的小菀了似的。
    阿卢为难地看着孟江南。
    “我扶您回屋歇息。”孟江南沈老夫人,道。
    沈老夫人这才舍得站起身,在孟江南的搀扶下回了屋,并且听话一般的躺到了床上。
    但当孟江南替她掖好被子时她摸索着抓上了她的手,用孩子般的语气道:“陪我坐会儿再走好不好?”
    孟江南轻轻应了一声,坐到了床沿上。
    “小菀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同小萱总是嚷嚷着你们爹将你们举上肩头,那会儿你们晓得可开心可开心了。”
    “你们都随了你们爹,琴棋书画学得都好,你们爹得闲时,还在春日时带上我们母女三人到郊外放纸鸢。”
    “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
    “多好……”
    沈老夫人拉着孟江南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着从前的事情,说着说着,她便睡了过去。
    她没有问她的小萱这些年都去了何处,又为何迟迟没有回来,她亦没有提到一句这十几年来的事情,她只是回忆着从前他们一家四口的日子,像莺飞草长的春日般温暖的日子,那一去再不复返的日子。
    孟江南甚也未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她呢喃。
    沈老夫人睡着后仍抓着她的手良久才缓缓松开。
    她这才将老夫人的手放回被子里,轻声离开。
    向漠北与阿卢就等在门外。
    “天色已晚,小娘子与小官人怕是行路不便,便在这儿宿一夜吧,夫人同我已将房屋收拾好了,这边请。”同沈老夫人一般,除了前边在后厨里的那一席话之外,阿卢再没有询问孟江南一句什么。
    她领他们去往的是一处清扫得干净的小庭院,庭院里是一座两层小楼,楼上楼下各两间屋子,阿卢带他们入的是楼下的屋。
    妆奁绣台,轩窗绣像,无一不是姑娘家闺房的味道,无一处不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显然这屋子日日有人清扫,否则就算方才她们来收拾过也不可能做到连窗棂都不落一丝灰。
    干净得就像这屋子的主人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一样。
    “这是大小姐的屋。”阿卢什么都没问,却又不舍得将目光从孟江南面上移开,像是看自己离家多年的孩子一般,如何都瞧不够一般,“二小姐的屋在楼上。”
    “都是清扫干净的,小娘子可随处走,今夜想歇在哪一屋都可以的。”
    “我就在隔壁院陪着夫人,小娘子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到隔壁院唤我就成。”
    阿卢说完,又一瞬不瞬地看了孟江南许久,这才转身离开。
    她似乎是在等,等孟江南同她说话,哪怕一句都好。
    可始终没有等到。
    孟江南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是告诉她她和沈萱没关系?还是告诉她她是沈菀的女儿?
    无论她说什么,都会伤到她的心。
    与其如此,便不如什么都不说。
    就让她们当做是她们一直以来心中所想的那般,就好。
    就像嘉安所言,她只要知道她们没有忘记阿娘,她们都在等着阿娘回家,这就够了。
    “阿娘。”孟江南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打开,拿出沈菀的灵牌,放到她曾经的妆奁旁,既欣喜又难过道,“你回到家了。”
    向漠北站在她身旁,握紧她的手,让她并着自己的肩。
    孟江南坐在沈菀的闺房里,对着妆奁里那些老旧的首饰,翻看着沈菀年少时所写的诗词所作的画,迟迟不肯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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