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绅就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喜悦笑意,他的妻子一开始笑了,之后又有点怅惘。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和这个儿子的缘分,大约就只是母亲的怀胎十月,和生下来的匆匆一瞥,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给孩子取乳名。
即熙在旁边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她闹脾气了就离家出走,在外面玩腻了就潇潇洒洒回家去,她老爹气归气,总不会不要她的。
可雎安是一个没有家,没有归处的人。
或许他违反宫规私自下山来这里,就是想来确认这一点。
他们在那座滨海小城待了五天。即熙生平第一次看到海,每天都充满了好奇,拽着雎安去海边玩,赶海拾贝壳,堆沙捉螃蟹。
那天夕阳西下,整个世界都是波光粼粼的橘红色。即熙挽着裤脚站在没小腿的海水里,叉着腰大喊一声:“雎安,李雎安!”
身旁的雎安挽着袖子,衣服还兜着帮即熙捡的贝壳。他愣了愣,转眼看向她。
“你别做天机星君了,别管星卿宫那些破事儿了!做普通人吧,我陪你做一辈子普通人!”即熙气吞山河地喊道。
雎安沉默了一瞬,然后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橘红色的光晕给他右额的面具染上暖色,温柔的眼睛里盛满笑意,美好极了。
他腾出一只手来揉揉即熙的脑袋,笑道:“我离宫不是要放弃做天机星君,只是要想明白一些事情。最近我想明白了,我们回星卿宫吧。”
即熙僵硬地站在原地。
雎安心领神会,说道:“你放心,私自出宫的责罚我替你担着。”
看到雎安这样笑着,她就知道熟悉的雎安又回来了,温柔又坚定的雎安回来了。
即熙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撩起水狠狠洒了雎安一身。
“你这段时间吓死我了!我他娘的都睡不好觉,天天担心你!”
她瞪了雎安半天,然后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雎安无奈地笑起来,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抚。
之后的每一年,雎安每一次试炼结束,即熙都第一个跑去接雎安,确保他平安无事。
即熙离开星卿宫的时候,雎安的试炼刚刚过去一半,也不知道之后他每次试炼结束都是谁去唤醒他。
不过说到底星卿宫的人个个都很喜欢雎安,之前她总是太积极挡了别人的道儿,说不定她走了好多人都争着去接呢。
即熙一边腹诽一边从悠长梦境中醒来。她正大喇喇地躺在自己床上,还穿着昨天宴会的衣服,虚虚盖了一床被子。即熙头疼欲裂,睁着眼睛看了天花板,梦境里的过去走马观花地在她眼前闪过。
然而回忆里的怅惘不过蔓延了一小会儿,就被现实的尴尬击溃,她把头埋进枕头里哀嚎起来。
昨天醉酒前后发生的事她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先来了个受过她恩惠不自知,还给人带路来讨伐她的白眼狼悟机。然后又出了个假借道义之名威胁雎安帮忙的小白脸郁少阁主。最后她这个忘记自己换过身体,高估酒量的蠢货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她发酒疯叫雎安和阿海送她回房,她把雎安推倒在地,坐在他身上……
即熙给自己心口来了一拳,默念道别想了别想了快忘掉快忘掉。
不过真不愧是她,喝醉了都守口如瓶没把自己身份说出来,还调戏到了雎安,这真是……
不对不对,这种得意的想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可得意的啊!
即熙无语凝噎,死去活来。
她终于在床上扑腾完,顶着宿醉憔悴的一张脸,简单洗漱之后心里做了半天准备,才鼓起勇气推开门走出院外。然后她做贼似的扒着门四下环顾,尤其关注不远处的析木堂,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动。
“师母?”
即熙被吓得三魂丢俩,回头看去,只见雎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后,面带笑容。
即熙僵硬地扯扯嘴角,回应道:“早……早啊雎安。”
“昨日您替我说话,还未正式拜谢。”他淡笑道,向即熙行礼。
即熙赶紧摆摆手,说道:“不客气不客气,你谢我不如帮我补课。”
雎安沉默了一瞬,即熙心道她怎么就嘴快说出来了,现在这种尴尬的局面真不是提要求的好时机。
“好。”雎安答应道。
即熙睁大了眼睛。
谁说这不是提要求的好时机!
她忙不迭道:“一言为定!你怎么回心转意了?”
“我有我的理由。”
雎安还是这一句。但是即熙心里估摸着是因为昨天算是欠了她一点微薄的人情,想还给她。
她快速地把什么尴尬醉酒酒疯都弃置脑后,雀跃地说:“那我去准备准备,我们明天就开始!”
说完就开心地拍拍雎安的肩膀,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雎安听见她的笑声和渐渐跑远的脚步声,无奈地笑起来摇摇头。阿海落在他的肩头,不解地鸣叫两声。
“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吗?”
阿海想了想,又叫了两声。
“我也不知道。”
雎安温润的双眼望向虚无的远方,他在虫鸣鸟叫声此起彼伏的黑暗世界里,轻声叹息。
第14章 衣柜
既然雎安答应了给她补习,即熙想着那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所谓东风,就是思薇的注解。
思薇这丫头一向是先生们交口称赞的好学生,和即熙完全相反——是她们那一届卜卦推命,天象纪年的榜首。思薇听课从来是认认真真,温书从来是百遍不厌,注解写得工整详细又好理解。即熙觉得她不出书实在是太屈才了。
当年和思薇同窗时即熙每当小考就眼馋她的笔记,在这时她俩总能达成一致进入最和谐的状态——即熙教思薇功夫和符咒,思薇借给即熙她写了注解的书。
可见考试才是人生大敌,什么样的死对头在它面前都能结为盟友。
即熙先去告诉冰糖这个好消息,又带着冰糖欢乐地哼着小曲跑到思薇的昭阳堂。门上照旧贴了封门符,即熙原本想这次就不破符了,思薇回来再说,但冰糖却变了神色,趴在门上仔细地嗅来嗅去,不停地扒拉。
他表示昭阳堂内有陌生人的气味,而且还隐隐有阴煞之气。
难道有什么人潜进来了?
即熙心中一紧,抬手就解了封门符带着冰糖跑进去。
这咒比上次的难了一点,值得表扬。
冰糖进了院子就直奔房间,即熙打开门冰糖就一路闻着趴到了思薇的梨花木大衣柜旁边。这个衣柜是以前即熙和思薇合住时一起用的,很宽敞结实,别说藏一个人了藏三个人都没有问题。
即熙站在衣柜前,冷声道:“我知道你躲在里面,你最好自己出来。”
衣柜安安静静,毫无动静。
即熙起手触动衣柜上的封门符,三下五除二就将其化解,然后她拉住把手一下子打开柜门。
“我倒要看看……”
即熙盯着衣柜里那个双眸紧闭的红衣男子,惊得没能说出下半句话。她哐当把门关上,心想这不可能,是不是她眼花了?
贺忆城他不是应该和悬命楼其他人一样跑了吗?为什么会在思薇的衣柜里!?
即熙深吸一口气,又打开柜门,那个男人没有如她所愿地消失不见,而是如刚刚一样安静地躺在一床被子里。
“贺……”
“你在干什么!”
一声惊天怒吼让即熙转过了视线,思薇冲过来关上柜门。即熙嘴里的“贺忆城”卡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苏寄汐应该不认识贺忆城。
她急中生智悬崖勒马道:“贺忆……嗬呦喂,你还真藏了个男人?”
思薇瞪着眼睛看着即熙,她明显有点慌,但是仍然强撑着气势。
“你凭什么私闯我的房间开我的柜子?”
“冰糖闻到你房间里有陌生人,我以为是刺客……那不重要,这个人怎么了,为什么昏迷不醒?”
“关你什么事?”
“你为什么藏着他?”
“你给我滚出去!”
即熙只觉得自己青筋跳了跳,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想着思薇这丫头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得缓和着来。
她露出笑容后退几步走到桌子边,坐在圆凳上,和颜悦色道:“你先冷静冷静,我真这么出去告诉别人了,你怎么办?但是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我发誓!”
她举起手指放在自己额边,像模像样地发誓。
“我看那个人好像病了,反正我也知道了,或许我能帮忙呢?”
思薇还靠在柜门上,惊疑不定地看着即熙。这位师母一向行事古怪,思薇不由得警惕道:“你为什么要替我隐瞒?”
“我自然是有条件的……唉你先坐下说,我又不会把人抢走。”
即熙干脆起身把思薇拽到座位上坐下,明知故问道:“这人是谁啊?你为什么要把他藏在这里?”
“说了你也不认识,这是我的私事。”思薇语气有些烦躁。
真奇怪,思薇和贺忆城能有什么私事?
即熙想着,平时要是有个姑娘说和贺忆城有私事,那十有八九是被他勾搭了,或者被他抛弃了。他可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红衣贺郎。
贺忆城虽然风流,但是还不至于胆大包天地去招惹思薇。思薇说的这私事,估计还是跟她有关。
难道是思薇觉得她死得还不够惨,还要迁怒在贺忆城身上?
这真是……天道好轮回,看谁饶过谁。她被贺忆城的烂桃花连累时,贺忆城可是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即熙啧啧感叹了一下,便道:“那他为何昏迷不醒?”
这个问题像是触到了思薇最烦恼的点,她皱起眉头沉默了一阵,说她也不知道。
这个人从被她捡到的那天起就昏迷着,对外界毫无反应,呼吸微弱脉搏微弱身体寒凉,但确实还活着。她偷偷请大夫看过,大夫也说从没见过这样的症状。
即熙一听心下就有数了,贺忆城这是又犯病了。她喝了一口茶,安抚道:“我以前有个朋友也有像这样的怪病。寻常法子没法治,听说是有一位星君给了他祝符,他才好起来的。”
“祝符?”思薇愣了愣,冷哼一声:“我凭什么给他祝符?”
祝符是星君独有的,相当高规格的符咒,代表了星君的庇佑。譬如若有人受到武曲星君的祝符就会体魄强健,若受到太阴星君的祝符就会财源滚滚。然而一旦这个人心生歹意邪念,星君就会被祝符反噬而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