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怀洲偏过头去不接。
那边又编了一只蜻蜓递过来。
尹怀洲不由苦笑。“我不是小孩子了。”
“呵呵,不是小孩子就该懂事了嘛,娘身体不好,那些话儿在她面前少说。”
尹怀洲抿唇不说话。
两人静坐片刻,尹怀洲终是忍不住,恳切地劝她:“姐姐,不要嫁入闻家,他们家的门第和我们相差太远了,咱们一家就像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我也不要读书了,你知道么?今天我帮着大伙儿嫁接果树,他们都说我学得很快……”
尹沉壁的眼圈都有些红了,伸手抚摸弟弟头上的发丝,微微笑道:“咱们一家子这样是很好,我也舍不得,可你若不读书,以后就这样窝在庄子里能有什么前途,你自己甘心么?而且就算你不读书,娘的药也不能断——这几年若不是姨母和表妹常常接济,我也不知道娘能不能撑下来……我知道,嫁入闻家也许日子是不太好过,不过也许没你想得那般难,只要我安分守己,人家也不至于为难我。”
尹怀洲把她的手拍开,“姐姐!难道你想我们一家日后都被别人戳着脊梁骨吗?”
“瞧你说的,哪里这么严重!”
“我在顾氏家学的时候,就有人说姐姐贪图小利,常上顾家打秋风,这些我都忍了,姐姐已经是这样的名声,若再应了别人的话嫁入闻家,岂不是承认你当日便是故意要去堵那闻家六公子,得陇望蜀,贪慕虚荣,话说得有多难听想都想得到……可我知道姐姐不是这样的人,何苦要落人口实?”尹怀洲越说越激动。
尹沉壁唇角微微颤了颤,看着弟弟:“名声能当饭吃吗?我也想有骨气,可骨气也是要讲条件的,娘的病,没有那些名贵的药吊着,怎能见好?”
尹怀洲默然无语。
“……每次接受姑母和表妹馈赠时,我都羞愧得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但又不得不接——怀洲,姐姐没有三头六臂,真的只能这样了。”
她沉默一阵,看弟弟仍是不说话,遂道:“你要是心疼姐姐,就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我真在闻家过得不好,大不了和离,你那时若能支撑门户,我也有了依靠,别人怎么说我们管不着,只要咱们自己过得好就行。你说呢?”
尹怀洲一阵心酸,良久方才微微点了点头。姐弟俩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天边。日头已隐在山后,只余一片橙红晚霞漫然晕开,美不胜收却又缥缈不可触及。
许久,尹怀洲忽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尹沉壁茫然:“谁?”
“就是那闻、闻家六公子。”
尹沉壁失笑:“我怎知道?”
“你不是和他在山洞里呆了一天一夜么?你们没说过话?”
尹沉壁漫不经心地编着草,慢慢道:“有什么好说的?长什么样儿都没看清楚,哦,不对,说过话来着——”
尹怀洲来了兴致:“说的什么?”
“就他告诉我,说晗哥儿没事,已经被带回行宫了——就这句话。然后,就是他自言自语了两句,说是这雨怎么还不停,泥石流怎么还不退……”
“你也没跟他说什么吗?”
“我只问过他能不能打燃火,他不回答我,我还能说什么呀?再说当时我就心疼着身上的那件织锦披风,可别给糟蹋坏了——那上面镶的毛可是上好的貂毛,我琢磨着回来怎生改一改,还能给娘穿呢!”
“切——”尹怀洲将手里的草编蚱蜢和蜻蜓一丢,拍拍屁股上的草,随姐姐回院子吃饭。
第二天尹夫人早早就起了床,格外认真地梳了妆,颊上抹了顾蕊送来的上好胭脂,含了吊精神的参片,又挑了一身适合她这年纪的青松色交领上襦和墨色湘裙换上,吩咐木棉打扫了院子,煮了去岁枇杷树上收集的雪水——尹夫人虽然久病,家境也不比从前,有些风雅的爱好还是时不时会坚持一下的。
午后客人果然上了门。
闻家请来提亲的人便是其向来交好的严大将军严德霖,这般贵客能拨冗前来,显见闻家对这门亲事的郑重。
尹夫人惊诧之余,心下不免十分满意,严大将军见了尹夫人,也暗暗吃惊。尹夫人虽病得憔悴不已,但五官明丽柔媚,风姿犹存,举止进度有度,显然待客也很有章法。
双方交谈甚欢。严大将军喝了尹夫人用雪水煮的毛尖,吃了热腾腾的香椿面饼,心里对这桩婚事的抵触又消去了不少——若不是看在女方去世的父亲曾从尸堆里背出他干儿子闻若白的遗体,他才不愿意来呢!如今看女方的母亲知书达理,端庄文雅,想来教养的女儿也并没有外界传说的那般不堪。他由此也就放下心中成见,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闻家的大概情况以及闻家长辈对这门亲事的诚意,末了又承诺,闻家很快便会聘请媒人前来。
尹夫人微微笑着,热情又不失矜持地送严大将军上了马——那马也得到了精心的照料,由木棉的哥哥木桩喂饱了草料,又喝足了水。
严大将军在这院子里坐得舒坦,走的时候竟有点依依不舍。要不是实在公务缠身,他还真想多呆一会儿呢!
第007章 银票 叫她多治点嫁妆,家……
严德霖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公事,风风火火地来到定国公府。
闻存山忙将他请进了书房。
江氏实在好奇,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悄悄来到书房外,偷偷支着耳朵在窗外听。
只听里面严德霖道:“尹姑娘没见着人,她母亲倒是端庄识礼,听说她家弟弟在顾氏家学的风评一向很好,去年就中了秀才,预备明年便要下场参加乡试,若是中了举人,尹姑娘的身份也就可以往上抬一抬了。”
“事情已到这个地步,女方身份地位如何也不重要了,关键是看那尹姑娘品性究竟如何——罢了,说这些也没用,反正这门亲事也是板上钉钉了。”闻存山的语气闷闷的。
“闻兄倒不必过分担心,依我看,那尹姑娘既然有这样一个知文达礼的母亲,她那去世的父亲也是铁胆忠肝之人,想来尹姑娘人品不会太糟。”严德霖呵呵笑道。
闻存山有些诧异:“怎么,严兄不是先前很不看好尹家么?何以去了一趟,这口风变了不少?尹夫人给你的印象就这么好?”
房内严德霖哈哈笑道,“我这不是实话实说嘛。我可是和尹夫人说好了,你家会尽快请媒人上门,你什么时候去请媒人?”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我既保了媒,当然要尽心尽责。人家尹夫人可还等着呐。”
“好了好了,下面的事儿就不是我们这些爷们儿操心的了,我今儿晚间就和夫人商议,明日一早去请媒人,得了吧?”
“这还差不多!”
江氏欲哭无泪,本想着严大将军先前那么愤慨,去看了尹家那可怜的庄子,见了尹家那粗鄙的人,回来但凡说个一两句,老爷也许都能再掂量一二,哪里想到这严德霖居然这么不可靠!看来尹家母女还真有点手段!
这门亲事到了这地步是真没有什么转机了。江氏心情沉重,捏紧了手帕回了自家院子,想了想,叫来了大儿媳谢氏。
江氏的大儿媳谢霜是江氏娘家的亲戚,从小便与闻家长子闻若白青梅竹马,十八年前两人成了亲后也是情投意合,没两年便生下了长孙闻嘉砚,八年前闻若白战死,谢霜忍着悲痛生下了遗腹子闻嘉珏。闻嘉砚满了十三岁,依照惯例去了五叔闻若丹掌管的西北大营历练,谢霜身边只带着闻嘉珏,便接手了国公府的中馈。
说起来,谢霜管教儿子,比当年的江氏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反倒是江氏做了祖母心软起来,常想着法儿替孙儿开小差,是以谢霜一听婆婆来请,便带着几分警惕。
听闻是商量小叔子的亲事,谢霜反而松了一口气,但又立时认真起来。许是受了丈夫影响,谢霜平日不苟言笑,行事却颇为干脆利落,管起家事来也是杀戮决断,从小又生在礼仪之家,最痛恨不知廉耻,不顾礼法之人,听得这桩婚事不得不准备起来,不由替小叔子不值。
“尹家既是这般人家,我们也无需准备过于丰厚的聘礼,只大面上过得去就行,我明儿便拟了聘礼单子送来给母亲过目。”
江氏点头,“既要办喜事,我想着,不如就把风荷轩翻新一下,正好青哥儿不回外院时也常在那儿留宿,不过还得再扩几间才行。哎,一想到我儿以后就要对着那样一个女人度过终身,真是让我意下难平。”
“的确是委屈了青哥儿。不如另外再建一个院子,咱们国公府面积颇广,北边花园后还有一片荒地,原本公公是想建一个小马场的,我看要不在那边角落新建个院子作新房,原本的风荷轩还是照旧保留,这样,青哥儿要是婚后与弟妹不偕,需要留宿在内院时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江氏捂着心口,“我的儿,你真真说到我心坎上了,对,就这么办……可惜他不能纳妾,不然我看你娘家嫂子那庶妹肖陵可真是花容月貌,跟天仙儿似的,再不然伍将军家上回来的那个远房侄女——”
话未说完,闻存山掀帘进屋,江氏赶紧转了话题。
“我小库房里还有一对青花瓷的月下追马图梅瓶,是先皇赐给我外祖父的,你也写在聘礼单子上吧。”
谢霜低眉敛目,“是。”
“你去吧,建院子的事儿你盯着点,不可过于铺张。”
谢霜应了,对公公又行了一礼,低头出去。
闻存山心情不错,笑着对江氏道:“你怎么转了性子,陪嫁里的好东西都舍得拿出来给青哥儿做聘礼?”
“这不老太君都发话了吗?”江氏哀怨地说,“我还能怎么着!既要办婚事,就不能让别人看轻了咱们。尹家如何我不管,该我们家做的,我也绝不会失礼。”
“还是夫人贤惠大度,那这媒人……”
“我都叫吴妈妈去请了,就是以前给枫默说媒的钱氏,青哥儿的生辰八字也给了。”
闻存山犹豫一会儿,试探地道:“尹家家境不好,想来尹姑娘不会带多少嫁妆过来,既是要新建院子,院子里的一应家什被褥什么的,就一起准备了吧。”
江氏剜了丈夫一眼,没搭话。
闻存山呵呵笑了两声。江氏去整理床铺,故意将被褥摔得啪啪作响。
“那要不要把新娘子的衣裳首饰都准备好啊?”
“夫人想得周到,那就多准备几套嘛。”
“闻存山!亏你也说得出口!那姑娘身形怎样,尺寸如何,你知道吗?霜儿和慕之的嫁妆,不说有多丰厚,那也是足足四十八抬,慕之还有五十六抬!那尹沉壁我不要求有多少抬,总也不能光着进来,要不,跟买个下人有什么分别?!”
闻存山怒了,“你怎么这么说话?我这不好好跟你商量事情吗?”说罢抬脚出了房门,去了外院的霁风院。
谢霜这会儿正领着人在后花园角落一带勘察。国公府占地广阔,院子与院子之间都隔有水池花榭,假山游廊,园子里的重顶飞檐,雕栏高阁皆隐于繁密树梢之中,唯北边一片方圆十余亩的后花园佳木葱茏,奇花灼灼,望去一览无余。花园后面绕过一弯清溪,才是一大片的荒地,角落里的围墙边上有一个小小角门,正通往后巷。
谢霜身边的大丫鬟画沙小心翼翼道:“大少夫人,院子建在这儿,会不会太偏僻了点?未来的六少夫人毕竟是大爷的恩人之女……”
“她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我感激她父亲对未染的恩情,但她这般算计青哥儿,如今眼巴巴地等着嫁进来,我实在是看不过去。院子建得远一点,也免得大家随时碰倒,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这里离霁风院那么远,就是风荷轩也不近,真的没关系吗?”
“就是要隔得远才好,青哥儿如若与那姑娘不合,自是越远越好,他是我看着长大的,那般霁月光风的儿郎,可别给那粗陋浅薄之人带坏了。”
画沙心道,六少爷又不是小孩子,心性都已定,哪里就如大少夫人说得这般容易受人影响,转念一想,大少夫人嫁进来时,府里两个小少爷一个七岁,一个不到二岁,谢霜都爱得如自己儿子一般,便将话吞进了肚子里。
这边闻存山到了霁风院,他儿子闻若青正在院里耍枪。
舞到出神入化处,但见一杆银枪矫若惊龙,枪头如流星赶月,寒光裹着汹涌气势扑面而来,森然如绞,杀气纵横。
闻存山站在一边直摇头,闻若青收了银枪,笑道:“爹爹指点指点。”
“你这枪法哪这么多花头?战场上都是要一枪毙命,见血封喉的,准头再练一练。”
“是。”
闻存山将边上兵器架上的长刀扔给他,见他刀法凝实,招招都在要害之处,看似平平无奇,刀锋所到角度却是极其刁钻,一刀挥出,森寒杀气漫天而来,锐不可挡,令人避无可避,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刀法倒还看得过去,兵器嘛,也不是要你样样精通,但也得练得像个样子。真到了战场上,随手的兵器折了还不知下一刻拿到手的会是什么,所以都得练一些。需知兵器虽不同,道理是一样的,准头要好,要能做到一招致命,兵器挥出去,就一定要带走一条人命,如若不能,宁肯不出招——绝不要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
“是,孩儿知道了。爹爹,这么晚还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闻存山坐到了院中的汉白玉石凳上。闻竣赶紧端了茶奉上。
“你什么时候回漴临关?”
“圣上已准了后日出发。”
闻存山犹豫一会儿,从袖中摸出张纸,往闻若青面前一丢。“拿去。”
“这是什么?咦,五千两银票,爹爹,你这么大方啊,那我就不客气了,闻竣,快收起来——”
闻存山咳了一声,闻竣察言观色,忙缩回了手。
“咳——不是给你的。”
闻若青狐疑,“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
“谁?!”闻存山瞪眼,喝道:“还不是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儿!”
闻若青和闻竣齐齐张大了眼睛。
“你后日出城的时候,路过尹家庄子,就把这银票带给她吧,叮嘱她不要给别人知晓了——叫她多治点嫁妆,家什被褥衣衫首饰什么的,能多弄点就多弄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