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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就算闻家家主没二话,下人恐怕也会给你脸色瞧,何况你嫁入闻家,还伴着这么多的风言风语……依我说,到时就把这聘礼单子上的几个田庄都写进你的嫁妆原封不动带回去吧,这样也好看一点。”
    “娘可别这样。怀洲如今在瑞庭书院读书,那可是个花钱的地方……他明年还要下场考试,家里不多备点钱怎么成?再说我这一走,家里的田庄也没人打理,今后的收益恐怕一日少过一日,这单子上的几个田庄,一定得给弟弟留着,也免得往后坐吃山空。”
    尹夫人长叹一声。她知道,女儿虽没说,自己的病也是极花钱的,不比儿子在科举一途上花的钱少。对于自己家如今的境况而言,闻家的这批聘礼的确是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若留下一部分聘礼,女儿少不得就要受不少冷眼和委屈了,真是让她左右为难。
    “好了,娘就别管了。我会看着办的,你快去休息吧。”
    尹夫人自生病后,家中大小事都是尹沉壁拿主意,她又极有主见,尹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她自觉胸口有些闷,眼睛有点花,赶紧让木棉搀扶着回了房。她自己已经这样了,可不能再给儿女们添什么麻烦,若是又病倒了,银子又得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尹沉壁拿了张纸算来算去,末了将纸一丢,从床底下翻出弓箭背着出了门。
    庄子里养着一匹马,是专供她巡查庄子用的,虽然精瘦精瘦,倒是很能知她心意。这会儿女主人显然心情不佳,它便撒开了四蹄往西山脚下的原野一路狂奔而去。
    利风扑面而来,没一会儿就吹散了发髻,尹沉壁在马背上把不听话的头发随便挽了一挽,仍是纵马飞驰。直到远远跑出了稻田范围,身处一望无际的苍穹旷野之下,她这才觉得憋闷的心情好过了一些。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不用嫁入闻家,即使永远过着这样精打细算的日子,也好过处处看人眼色,时时小心讨好的强。她时常出入顾府,对富贵之家的繁琐礼仪和复杂人事,虽面上常常陪着小心,力求人人面前不失礼,心里早已烦不胜烦。闻家的生活她不难预料,顶着这样的名声进了门,她只会比在顾府之时更加小心,更加忍让求全,尤其闻老爷如此通情达理,闻若青又曾救过她的命,她更是不能让他们为难。
    真是恨不得那天便被泥石流砸死了,也免得这般身不由己。
    空中远远传来雁鸣之声,尹沉壁抬头打量一阵,舒臂张弓,瞄准了那落单的大雁。
    家里那对闻家作为求亲之礼送来的大雁,有一只已经死掉了,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某天晚上,她一时郁闷之下拿那雁撒气,竟不小心将它给掐死了。那大雁身体上中了一箭,虽裹了上好的伤药,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她抓狂时捏着它的脖子狠狠摇了几下,就此将那大雁细若游丝的呼吸摇断,翻着白眼驾鹤西去。
    成双的喜雁死了一只,听人说是不吉利的,若是不久后闻家来下聘,看见一双变成了一只,想必心下不喜,会怪她家不小心供养,还是赶快再射一只下来冒充的好。
    “噗呲”一声,箭如闪电直入云霄,不偏不倚,正正射入那大雁的左边翅膀。连声哀鸣之下,那可怜的大雁似流星一般急坠而下,重重跌落到了不远处的如茵草地上。
    尹沉壁木着脸上前,拎起那只大雁,打马回转。
    远在漴临关的闻若青这几日却是悠闲无事,这一月来他已与瑜王交接完毕,这天便在他那简陋的将军府内整理行装,不一会儿听得房门扣响,闻竣进来交给他一封信。
    信是小侄子闻嘉珏寄来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童言稚语,絮絮叨叨地说了那天他跟二叔公去尹家给六叔下聘,场面如何如何热闹,尹家院子如何如何狭小,如何如何寒酸,不过尹家舅子给了他几个草编的蚱蜢和蟋蟀,他倒很是喜欢。
    写到末尾,又说了一件奇怪的事儿:那日他跟亲爱的六叔到野外猎雁,六叔射出的箭明明穿过了那雁的身体,这回他到了尹家偷偷看过了那双大雁,却发现有一只的伤口竟然移到了翅膀上,身体却是完好无损——这件事真是太古怪了!
    闻若青看得直发笑,心下倒是暗暗诧异,没料到尹家居然也有箭法这般高明的人,想来一定是他那小舅子尹怀洲。不过尹怀洲的父亲既是骁勇善战的尹征,他能练成这本事也就不足为怪了,看来日后这位小舅子,倒是很可以结交一下。
    门口传来敲门声。
    “请进——”他收了信,见瑜王站在门口,赶紧将他迎了进来。
    “闻将军何时启程?”瑜王阴着一张脸,坐下问道。
    闻若青笑道:“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瑜王点点头,只坐着喝茶,什么话都没说。漴临关生活艰苦,这所谓的“茶”也就是拿几片金银花叶子煮出来的,味道不怎么样,倒很能去去火气。院子里的这株金银花树,还是闻若青来了以后自己栽种的。
    “既要走了,晚上营里的巡查我就不去了,原本准备稍晚些去见殿下的,还有一事需要告知殿下。”
    “将军请讲。”
    闻若青替他续了茶水,坐下道:“我到漴临关之后带人在城墙西侧修建了水坝,漴临关这几年雨水充足,原也只是想着有备无患,但看今年这天气,恐怕不日便会有旱情出现——”
    “将军确有远见,水坝我看过了,水很充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说的不是我们这边的问题——”闻若青瞧着瑜王,语气里稍稍带了几分凝重:“关外的夷人向来疏于此道,如若水源匮乏,难保不来关内抢夺……”
    瑜王脸色有了一点变化,一双波澜不兴的眸子盯着他。
    闻若青叹了一声,道:“漴临关平稳了十几年,固然因为此地土地贫瘠,没什么物产好抢夺,但这些年的风调雨顺,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夷人向来靠天吃饭,如若能够吃饱喝足,自然懒得多事,但如果他们水源匮乏,那一切就很难说了。”
    瑜王不吭声,埋头灌了大半杯茶,末了终于道:“我知道了,多谢闻将军。”
    “殿下客气了……还有一言,漴临关这些将士们都给我纵坏了,还请殿下往后多担待些。”
    瑜王点点头,告辞离去。
    闻若青总觉得临别之际他的眼光颇含深意,然而又品不出个所以然来,把这段时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回想了一遍,仍是不得要领,只好将心中隐隐升起的那股不好的预感压下,继续整理行装。
    建明二十六年的夏末秋初,闻若青自漴临关回到了大璟京都,还未洗净风尘,便迎来了自己二十岁的冠礼。
    云轻风淡,天高气爽,闻氏宗庙内,族中的耆老宗亲济济一堂。由于父亲和兄长还远在西北边关,冠礼由闻若青的二叔闻存正亲自主持,在赞礼者的唱诵中,依次为他加上缁布冠、进贤冠和爵弁,并赐字“苍榆”。
    江氏搀着闻家老太君端坐于堂上主宾席内,眼见小儿子冠礼已成,不由忆起多年前大儿子加冠时的情形,又瞥到一旁的谢霜和小孙子闻嘉珏,忍不住湿了眼眶,赶紧拿帕子去抹。
    第010章 嫁妆   凭借一场意外得来的……
    端坐于上首的闻老太君眼睛都未斜一下,低声骂道:“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要哭一边去。”
    江氏一面擦眼睛一面道:“我这不是欢喜嘛,再说几天后青哥儿就成亲了,这娶进门的新媳妇还不知道是好是坏呢!”
    “是好是坏都是他的命!多大的人了,还没你媳妇儿沉稳。”闻老太君一面说,一面朝谢霜那边看了一眼。
    “是是是,我做什么您都看不顺眼,干脆回您的拂云庵得了。”
    “我偏不走,就不让你得意……那个什么,早上那碟水晶肘子,我吃着甚好,你跟未染媳妇说一声,明天还给我上这个。”
    “娘!您都这把年纪了,水晶肘子要少吃!个把月吃上一回也就罢了,怎能天天吃!”
    “……真不能吃?”
    “真不能吃!真是的,您在拂云庵里不是常年吃素吗?怎么一回来倒天天念着要肉吃,您说您这月回来,才几天您就胖了多少?”江氏小声埋怨,经闻老太君这一打岔,倒忘了继续伤感。
    闻老太君呵呵一笑,拍拍江氏的手道:“好了好了,这嘴真是一点不让人,亏我这么疼你……快去招呼客人吧。”
    谢霜早已备下宴席,此际便引了众位宗亲前往朝晖堂。
    闻存正唤了闻若青上前,低声问道:“你从漴临关回来,可去见了圣上?”
    “回来那日就去了宫中,圣上只略略问了些漴临关的防务,并没有谈及其他事。”闻若青放慢脚步,以免跛足的二叔落在后面。
    闻存正想了一想,“罢了,怕是圣上还没想好给你派个什么差事……你这段日子还需谨言慎行,也别到处乱跑,正好你新婚,别人请你也有借口推拒。”
    “是。”
    “哎……”闻存正一面叹气,一面摆摆手示意他走前面。八年前在辽东月牙谷一役中闻存正伤了左腿,如今虽领着镇北大将军的俸禄,却只能赋闲在家,最是明白无所事事,壮志难酬的苦闷。
    闻存正的夫人花氏挽着江氏的胳膊,笑着问道:“苍榆的婚礼也没几天了吧,新娘子的嫁妆什么时候发过来铺床?”
    说起这个江氏就来气:“就定在后天。你不知道,昨儿先送来了嫁妆单子,有好些都是咱们家聘礼中送过去的,除了那些,其他一件像样的东西竟然都没有!本来还指望新院子里的家什她家做,哪成想单子上一样大件的家具都没有,还好我私下备了一套,不然他们两夫妻成婚后只能喝西北风去。”
    “尹家家境平寒,这也难怪,少不得大嫂多多担待些了。”花氏呵呵笑道,“大嫂最是嘴硬心软,哪里就真舍得让他俩吃苦!”
    “你说他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媳妇儿?”
    “木已成舟,少说两句!”闻老太君在前面听见了,回头瞪了江氏一眼。
    江氏只得悻悻住了口。
    这天傍晚,尹沉壁蹲在院子里,和木棉一起清点嫁妆。
    被褥、首饰、衣衫鞋袜、布匹松松放了八个箱笼,小件的家什器具、摆件和日常用品装了八个,她瞧着不太像样,只得又搬来家中尹怀洲小时学过现已不用的旧书,合着母亲给她的一摞女四书,一并装了一个箱子,又将床底下父亲留下的弓箭放入箱底,上面铺了她偷偷藏起的几件父亲旧衣和一本旧兵书。
    父亲留下的这些东西,还是由她带走吧。
    父亲和母亲一直不和,尹沉壁懂事的时候,就常听他们在屋中吵架。尹夫人刚刚嫁给尹征时,心有不满,行事里也就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偏偏尹征也是心高气傲,不肯去俯就她,两个人都要强,慢慢就成了一对怨偶。幸而尹征一年之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家里还算清净。
    不过尹征只要在家,对两个孩子都是极好的,尤其是长相酷似自己的长女,常常带着她在野外疯玩,又教她骑马射箭,闲暇时还常常给她讲些战场上的事儿。尹征的能力不弱,也自恃有几分才能,在军营里的中级将官中,就显得有点恃才傲物,既不大奉迎别人,处事也不够圆滑,是以升至从六品的校尉后,官就再也升不上去了,十几年都在原地踏步,这也加深了尹夫人对他的不满。
    尹征在世时尹夫人不待见他,过世后她却再不说丈夫的一句坏话,只是见不得尹征的遗物。尹沉壁也不知母亲到底对父亲是怎样的感情,更不敢去问母亲,她只记得有一回她把父亲的衣物拿出来晾晒,给尹夫人瞧见了,立刻白了脸,寻了剪刀就要上前开绞,吓得尹沉壁赶紧夺回衣物跑回屋子。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让母亲见过父亲的东西。
    木棉见东西都已清点完毕,便一一合上箱笼,放在一处,又拿来雨毡铺在上面。
    尹沉壁进了屋子,准备将嫁衣再改上一改。这嫁衣是她咬牙花了一百两银子在一间喜铺里订的,拿回来发现腰身还松了许多,早知道就该在文雀坊订的,只是文雀坊的价格就要贵上两倍不止了。
    外头传来车马的轱辘声,尹沉壁出门一看,见姨母唐氏和表妹顾蕊正由下人搀扶着下了车,不由喜出望外,姨母能上门,足已说明姨父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尹夫人久不见妹妹,更是大喜过望,精神都好了许多,两姐妹亲亲热热地坐到了院子里,怕夜晚风凉,尹沉壁给母亲披上了披风。
    “沉壁过两日就出嫁了,姐姐可通知了她外祖母和舅舅们?”唐氏口中的外祖母和舅舅,就是她们两姐妹的继母,父亲唐颖的继室金氏和她的两个儿子。
    “我家早与他们家没有了干系,为何要通知他们?”
    “那她大伯一家呢?也没通知?”
    尹夫人咬牙,“她大伯当年把她爹的抚恤金全拿了去,一个钱都没给过我们,还差点把我们从尹氏宗谱中除名……我是再不想见到他们一家子的嘴脸的。”
    唐氏默然,良久轻叹一声,“……话是这么说,但沉壁出嫁,她父亲没了,家里总要有个长辈送嫁才是。”
    尹夫人哼了一声,“长辈?我们艰难度日的时候,这些长辈都干什么去了?如今沉壁嫁得不错,他们也别想来打什么主意。”她顿了一顿,又道:“怀洲明日便会回来,到时他会送他姐姐出嫁。”
    唐氏见姐姐坚持,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转而谈起了尹沉壁的嫁妆。
    “刚我看过了沉壁的嫁妆,还是太单薄了些……我准备了两箱子的绸缎和衣物,都是成婚后适合她穿的,一会儿让沉壁和木棉过去清点清点。”
    尹夫人感激地不知说什么好,只紧紧拽住了妹妹的手。
    “蕊儿也快出嫁了,你还是要给她多留些才是!”
    “看姐姐说的,哪里就真短了这点子东西?”
    顾蕊在旁也笑道:“姐姐出嫁是喜事儿,我和母亲都欢喜得很,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母亲早些年就备下的,只是直到如今才有机会拿出来罢了。”
    几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到了月上中天之时。一轮明月绮丽明净,洒下清澈柔和的光辉,院子里银妆淡裹,霜泠满地。
    尹沉壁端了一盘西瓜,一盘葡萄过来,笑着招呼道:“西瓜就快过节气了,姨母和妹妹快吃两块,过了这几日可就没处吃了。”
    唐氏笑道:“好孩子,你打发人送给我们的瓜儿我都有吃的,快过来坐,我有话问你。”
    尹沉壁依言坐了下来。
    “……你准备带几个丫头过去?”
    尹沉壁愣了一愣,“原准备就带木棉过去,她妹妹木芯已说好过来接替她照顾母亲,怎么,姨母觉得一个不够么?要不要再去买一个?”
    唐氏与顾蕊对看一眼,唐氏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这时候上哪里去买?买来的人什么根底都不知道,怎么好用?还好我和你妹妹商量过了,她院子里的丫鬟叫栖云的,你见过的吧?”
    “栖云,就是那脸儿圆圆,眼睛大大,笑起来甜甜的姑娘?”
    顾蕊笑着点点头,“就是她。如果姐姐觉得她合意,我们就将她送过来——栖云好歹在我院子里学了大半年,该知的礼仪和做事的章程也都清楚,姐姐带了去也好有个帮手。”
    “这……栖云姑娘怕是不太愿意吧?”尹沉壁有些犹豫。
    “愿不愿意哪由得她!”唐氏不以为然道,“到时把她的卖身契一并送过来,你捏在手里,她哪敢不尽心尽力?总归是比外头买的强,也好过木棉那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进了国公府不给你添乱都是好的。”
    尹夫人也笑道:“妹妹说的是,如此再好不过了,不过蕊儿那边少了人怎么能行?她不久也要嫁入崔家了。”
    顾蕊忙道:“我还有碧霞和锦绣呢,原想在她们两个中挑一个,只是她俩伺候我久了,我也离不得她们,栖云到我身边不久,倒是最合适的。”
    尹沉壁母女见话已至此,也就不好再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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